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第4/7页)

他匍匐前进,蜷躲在“孲伢仔”树根,聆听声响,露出半颗头瞧。一切如此平静,黄胸薮鸟发出嘹亮的“急──救儿”叫声,山红头鸟在灌木丛“嘟──嘟”唱鸣。光斑不歇,在地衣遍布的地面翻动。他观察了十分钟,没有动静。帕吉鲁暂时停下追踪,从早至今花了六小时在森林走动,肚子饿了。树根的位置很适合野餐,他背靠着,把携带的餐盒打开来吃,单调的酱菜冷饭,趁肚子饿都好吃。吃饱,他舒服躺下来睡觉,暖阳适合当被子盖。

他阖上了眼,短暂酣眠,梦见湖水、落叶与阳光形成的淡泊诗意,他裸身涉水,有什么在矮丛的后头窥视他。他突然醒来,有被大猫逼视的恐惧,渐渐才了解是树梢筛下来的光斑在身上漫漶成图。

这时候,风吹来了,两千八百余岁的“孲伢仔”发出类似婴儿哭声。咒谶森林不刮风的日子,一片苔静,万籁沉寂。但是,有风吹过,靠近树根会听到树在说话。这是树干把树枝搜集的音符传回来。在森林,各种树声不同,有喉音、有鼻音、有水声,就属“孲伢仔”最不可思议,模仿婴儿的哭泣声。

帕吉鲁躺在树根聆听,忽地,他想起了古阿霞,她一人的歌声抵过一座森林的天籁。她现在做什么呢?午餐吃什么?走过哪条街?帕吉鲁想。他记得,那次他们环岛穿过台北的几条街道,曾在邮局前的骑楼下过夜,他还记得的……

古阿霞在做什么呢?

日影在摇曳的树叶之间翻动,帕吉鲁仰头,思绪飘忽,没有听到近处的黄胸薮鸟发出粗哑的“嘎、嘎”警戒声。正当他起身时,一道黑黄相间的身影钻入他眼帘,是大猫。它在10公尺外的倒木上行走,有着斑斓条纹的体态,特别是修长的尾巴缓慢摆动,像是指挥棒带动森林的天籁。然后,云豹转头看见了他,彼此凝视。

他愣住了,依在“孲伢仔”旁感动很久。云豹机敏地跳下横木,朝一条挂着松萝的兽径前进,肩骨在前肢移动中不时耸着,皮毛反射阳光,无声无息,优雅无碍,慢慢离开了帕吉鲁的视线,也深深走进了他的心坎。

帕吉鲁往后退,那是防止被狙击的人性本能,接着转身离开。他很亢奋,恨不得找人分享此刻心情,才想起所谓的“人”只有古阿霞。他来到系黄狗的杜鹃丛下,解开它的绳子,又回头拿起了电锯,往森林的北缘前进。黄狗很安静,他也是,直到终于憋不住了才跟黄狗提到他看到大猫。黄狗不了解,只顾朝小草尿尿。

在森林北缘,帕吉鲁再度看到3公里外的森林大火。火势没有变大,也没有趋缓,照着既定速度吞噬大地。他抽出左腰的开山刀,准备对“大岩盘”──这棵扁柏有一半的根系盘桓在岩石上──下手。他先架好工作平台,默默地摸树干对它说话。他说他遇到了大猫,又说“大岩盘”能躺下了,几乎语无伦次。然后他启动电锯,以高速运转的链锯切入大树,锯口强力喷出了潮湿木屑,打得他腿部有些疼痛。

黄狗大叫起来,那是最原始的提醒。他没注意到,耳朵塞满了引擎响。忽然间,大地发出剧烈摇晃,发出隆隆声,地震随即到来了。帕吉鲁赶紧放开电锯避难,离开工作台。

来不及了,树干受损的“大岩盘”比较脆弱,受主震摇晃,瞬间倒下。

一九五几年,摩里沙卡大观分校。九月秋日,流光微寒。

银杏树下是间教室,一张桌椅,一个天地,小帕吉鲁蹲在树根边,凝视地上超过五个小时了。

他在干吗?新来的文老师从木窗看去──操场边,小帕吉鲁如此沉默与无解,像学习、语言和团体关系都死掉的种子。这是她班上的学生,拒绝进教室。校长曾蛮力地拖他进教室,对他又打又吼才行。小帕吉鲁的手脚满是紫青色的藤条鞭痕,躺在教室地板看天花板,不哭不闹;同学嫌他挡路,他识趣地爬进讲台下的小空间缩了整天。从此,校长放任小帕吉鲁待在校园,哪里都行。他待在银杏树下,一个人,一张桌椅。文老师从小孩的母亲、祖父那里搜集了信息,遂有心理准备,到小帕吉鲁毕业之前,她不奢盼得到他开口,或进教室。

有讯息说明:小帕吉鲁刚为一只放回山林的小黑熊悲伤。小动物是最好的治疗,文老师从山下带一只幼羊来,成了学校宠物,响不停的羊铃打开学生们好奇的心扉,只有小帕吉鲁不欢迎羊走到银杏下。他拿带刺的藤条支开它,用辣椒水洒在附近的草。他禁绝小羊进入。文老师思忖,怎么了?她家庭访问亲眼看见菊港山庄几乎是小动物园,小帕吉鲁窝在柜台下与一只食蛇龟沉沉睡去。

十月中旬,中海拔伐木村雾气浓,夹杂烧赛璐珞垃圾的呛味,文老师在上课时咳了几次,一道什么影子突然从讲台下滑出来,前排学生愣了几秒后尖叫“雨伞节”。那条黑白相间的蛇被吓醒似的蠕蠕爬行,成了将爆炸的冒火花引信。雨伞节的毒液属于神经性,被咬后会导致呼吸衰竭致死,大家怕死,闪开时撞翻了桌子,然后在凌乱的桌椅与散乱书本堆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看到蛇时,尖叫得逃走,看不到蛇时,尖叫得东找西找踪影。

小帕吉鲁毫无表情地走入教室,伸手抓蛇,全班在文老师的带头之下响起莫大的掌声。他站在原地,脸上发出些许尴尬反应。文老师的掌声有一半是给自己的,那条蛇是她放的。蛇不是雨伞节,是白梅花蛇,无毒,但常常冯京当马凉被错认为毒蛇。她目的是吸引小帕吉鲁进教室捉走蛇,预感告诉她这样行。校长闻风冲进教室,拿着藤条朝小帕吉鲁或蛇打下去,总之要打到一个就行了。小帕吉鲁不愿放手,因为放手,失去保护的蛇会被打死,他钻到讲台下的小空间,把蛇藏在肚子,一动也不动。

“他会不会被咬死了?”有人说。

“自闭的家伙没救了,被毒蛇咬死好了。”有人补上一刀。

小帕吉鲁把自己卡死在讲台下,任人拖呀拉的都不出来。他在装死。刘素芳来了,好说歹说地劝也没用。下课了,放学了,学校恢复到冷寂的气氛,坚持装死到底的小帕吉鲁就是不肯出来。大家说他死了,他就死给大家看,不过没有装得很成功,肚子饿了会张嘴吃妈妈喂的食物,偷偷上完厕仍会回到讲台下。这样度过三天,刘素芳几乎在讲台边陪着儿子。文老师心想,这孩子太古怪了,以昆虫装死的本能混合了人类的愤怒、悲伤与孤寂,这是抗议,到底是罹患了怎样的儿童心理疾病?超越了传统用藤条打或启智班的管束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