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第3/7页)

响三声,那头传来声响,“这是摩里沙卡话务中心,请问找谁?”

小墨汁垫脚,兴奋地大喊大叫:“找莫兹桑,我要找妈妈,我要跟她说我开完刀了,没问题。”

古阿霞和小墨汁的耳朵挤在话筒的两侧,听音好淡,越过千山万水,传来花莲的情状。欧匹将立即摇动磁浮电话发出叽叽叽声,几秒后,她对着连接上的火灾基地那头说话,“找莫兹桑,有台北来的限时电话要传话。”过半分钟后,欧匹将又冲着电话筒说:“你女儿在台北传话给你,开刀顺利,要你复话。”过了好久,那头安静极了,传来欧匹将窸窣的哭声。

“怎么了?”古阿霞急起来。

“这是复话,”欧匹将说,“莫兹桑接起电话听到平安,就哭个不停,害我也哭了。”

小墨汁也哭,抹泪说只要回诊几次没问题,很快回家,她很想妈妈。

三分钟电话铃声这时响起,欧匹将忽然意有所指地问古阿霞,有没有要留言给谁?或找谁?

“有,”古阿霞斩钉截铁,“请马庄主帮我寄1公斤山庄的咖啡豆。”

“还有吗?”

“没了。”古阿霞也是斩钉截铁,心思却愣起来。

雾吹过咒谶森林,饱含了有机养分,被扁柏的针叶拦截吸收。帕吉鲁睡在浮岛的小苔屋,梦见扁柏树群在雾里快速吸收养分增长的吓人声音。他醒来,空气很冷,炉火熄了,窗外只有风吹树的声响。他下床燃起炉火,森林潮湿,一年四季都得烧火,赶走雾气与寒冷。

离天亮还有两小时,黄狗在脚边缠着,人狗都无聊。他雕起木刻,一刀刀剃木头,这种多年来打发时间的方式也臻至艺术阶段,雕什么像什么,尤其是无人看过的外星生物。他雕起了第三只云豹,雕坏的两个送给现场唯一的鉴赏家黄狗,被当狗骨头啃成了猫头鹰──古阿霞竟然称赞它的齿雕精湛。天亮之前,鹿鸣与鸟吟会达到高潮,这时他做起早餐与午餐便当,白饭配咸死人的腌酱菜是最近的餐盒良伴,蔬菜直接生啃。至于黄狗,白饭搅肉汁就行了。

雾仍浓,阳光穿不透,帕吉鲁拿起电锯出门。这间他祖父当年为他制作的玩具屋,六岁时的他可以抓住门楣拉单杠,现在不低头就完了。浮岛的船坞边,以肺呼吸的山椒鱼趴在苔藓,帕吉鲁上船,湖水被涟漪弄皱了,在船舷羽化的十几只蜻蛉飞走了,振翅声很响,留下半透明的水虿虫壳。船划到了对岸,一只小鹿跳走,拂过的蕨类摇晃很久。这里的动物多了,被森林大火逼来避难,这不是好现象,大自然食物链拉得更紧绷,他一夜被山羌的叫声吵得睡不着。

他沿着湖走了一圈,在南边水泽发现了一串的云豹足印,四趾带爪。这足印比黄狗的大,也排除了外来的猎犬,因为没有留下德鲁固猎人的雨鞋印。帕吉鲁观察足印,前后足印在悠闲时的步距约60公分。他想象它长约1公尺的优美体型,昨夜潜近湖畔,伸着舌头喝水,大猫将重心放前肢,屁股上挺,形成流畅弧度,90公分长的尾巴高高竖立。想到这,帕吉鲁抖个激灵,那只云豹或许游过湖,在门前徘徊。他阿公曾在森林与大猫的背影打过照面,邂逅的利息是在梦中相逢十几次,令人着迷又恐惧。

帕吉鲁曾在几年前看过云豹足印,它沿着冬季森林往低海拔走,可能追逐山羌之类。咒谶森林不是云豹的最佳居地,太潮湿,又得跟黑熊为敌。如今这只豹在这待了半个月,帕吉鲁没有干扰它,不观察、不追踪,他有几次把黄狗独自关在苔屋,就怕与新邻居发生冲突。

帕吉鲁站起身,环顾四周,兴起了古怪念头,他想拜访大猫,然而单凭自己的能力不够,得靠黄狗帮忙。

他放下电锯,保留左后腰挂的开山刀,但愿不用出鞘。他往东方一条不明显兽径前进,离开水泽与湿苔痕,大猫足迹越来越淡,树头的鸟叫却转浓。台湾丛树莺、棕面莺、红胸啄花等婉转唱和,赤腹山雀的偏金属音质从杜鹃丛传来,以环绕音场鸣唱。这时候,日光穿过了树林,地表的水气逐渐蒸腾,抓着光柱往上爬。帕吉鲁发现了大猫的足印在附近盘桓,之后在岩盘撒尿。黄狗现在忙着沥干了膀胱尿水,好盖上豹尿,它从来没这么忙着宣示主权。

帕吉鲁继续前进,凡是遇到抉择的岔路,交由黄狗嗅出了方向。帕吉鲁决定帮黄狗戴上嘴罩与颈链,跟紧它,好让它在关键时刻不会冲出去捣蛋。黄狗的情绪高亢,能引起它战斗热情的是黑熊,现在有新对手,它老想要冲出链子范围,却被勒得竖起前脚。

十分钟后,他们来到“行路树”地景,这里有着虬结竖起的树根群。这种树根地景得花上四千年才能创造出来。当某棵老扁柏倒在大地时,身体提供了上万颗桧木种子发芽的摇篮,最终只有一株桧苗打败兄弟长成了千年大树,把根延伸到地面。一百年后,孕育它的老扁柏腐烂,留下空洞的位置,在浓雾中让人误以为是巨根在走路。帕吉鲁算过,“行路树”地景由十三棵扁柏组成,最底层的树洞来自它们祖父的躯壳,三代树重叠,盘根有如钙质流失的骨骼切面美景。

空气中有些腥味,苍蝇飞舞,发出嗡嗡声。戴上嘴罩的黄狗发出闷声,帕吉鲁猜测,来到大猫的餐厅了。餐厅位置在高处。他顺树根往上爬,多苔,很陡,又很滑,多数是失败。他很快放弃这个位置,沿着“行路树”走一圈,来到东面的树根,发现上头有刮痕,那是大猫的后肢爪在使力向上跳跃时,留下的痕迹。这是它的楼梯。帕吉鲁爬上去,再沿着转为平缓的树根爬。

这时,他撞见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眼睛失去生命了,是山羌的。山羌露出粉红的腔腹,柔软肚腹与美味的腿肉被啃了,吸引苍蝇叮食。大猫在两天前捕到山羌,抓到树干上享受。帕吉鲁看了这只成年山羌颈部,留下大猫的齿痕,攻击的方式令他想起来都会捏把冷汗。大猫匍匐在高处,伺机跳下去咬住山羌,令其窒息。“行路树”是狙杀的好位置,要是不小心,经过的帕吉鲁会像山羌一样横死。

他想到身陷危险,不禁兴奋起来,要独自追寻找大猫。他滑下树根,把黄狗牵回200公尺外的来处,拆下嘴套,系在一棵杜鹃乔木。卸下嘴套是担心黄狗遇到黑熊或云豹,可以发声警告。他回到“行路树”,循着东南方的小径前进,在一片较干燥的森林,他失去了线索,蹲下来用更低的视线判断。他想,如果他是大猫要往哪走?赫然看到20公尺外的“孲伢仔”──客语是婴儿的意思,却是咒谶森林最年长的扁柏,两千八百龄──有异状。他走去看,树干边缘沾了淡细的棕色毛,表示大猫曾在此磨蹭身体止痒。如果不是他蹲下看,如果不是阳光正好打在树干边形成了偏光,他不会发现毫末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