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12页)

水生物研究室的老师学生们,那段日子谁都不肯离开饲养池半步,大家像盯视一个初生婴儿一般地盯着“宁宁”看,怎么也看不够。“宁宁”游动了,“宁宁”张嘴吃东西了,“宁宁”打了一个哈欠……嘘,小声!“宁宁”在睡觉!呵呵,小美人儿太可爱啦,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这么的优美典雅,它的流线型的体态简直举世无双,无可比拟也无可替代!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美妙的尤物,它居然深居简出在长江水域,这么多年都不肯在活着的时候一展姿容,让世界为它惊艳。

“宁宁”的胃口小得令人心疼。一开始它甚至对所有投放进水池的大小活鱼都不感兴趣,它轻轻地碰触食物,拿尖嘴巴顶一顶它们的尾巴或是侧鳍,温柔地跟它们招呼,提醒它们注意躲避一样。过几天,它慢慢抛弃羞怯,尝试进食。依然吃得很少。一巴掌长的鱼儿,至多三两条而已。女学生们为它着急,拿竹竿穿了小鱼,探身送到它嘴边上。它优雅地游开,不为所动。

一星期之后,“宁宁”的体力明显衰弱,身体更加瘦长,皮肤光泽减退,眼神黯淡疲惫,游动时缓慢无力。罗想农和同事们估计它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轻。他特地从省农科院请来兽医为它治病,下到水池里打抗生素,掰开嘴巴强制喂进食物,开动循环过滤装置清洁池水……

都没有明显的效用。

再过一星期,“宁宁”终于躺在水池里不再动弹。罗想农清晨到校,一眼瞥见“宁宁”瘫软的身体,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响,顾不上天寒地冻,衣服鞋子一样没脱,“噗嗵”跳下池水中抱住它,侧耳听它的心跳。耳边只有水流循环的哗哗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宁宁”选择在深夜无人时悄然死亡。

解剖的结果,“宁宁”的胃里患有严重溃疡,胃粘膜下有囊肿,囊肿当中残留有沙粒状的钙化灶,同样的病灶在肺部也存在,还伴有大面积淤血水肿。可怜的“宁宁”,它重病在身,却无法表达,在万般痛苦中活完最后的两周。隐忍的、有尊严的、给了罗想农他们很多快乐和期盼的两周。

“宁宁”去世后,研究室邀请全国相关专家分析饲养失败的原因。有专家说,自然搁浅的白鳍豚通常都是有病的个体,患病之后行动无力才导致被捕捉。再有,“宁宁”搁浅后,被村民野蛮捆绑拖拉,又在江滩和村里不清洁的小水潭里度过一段时间,旧病加上新伤,终至不治。还有专家认为,“宁宁”到南大后的生活环境不够好,饲养池长宽仅四五张乒乓球台那么大,体长一米八的“宁宁”,别说在池水中畅快游动,就连转身拐弯都十分困难,一定程度上对它的健康造成不利。

罗想农趴在实验室的解剖台上,给远在武汉的研究同行乔麦子写了一封无比哀伤的信。

“‘宁宁’选择了天国,它不愿意再跟我们游戏。”他写道,“我们的伤心无人能懂。研究室里每个人都流了眼泪。我们请人将小公主制成标本,永远安放在我们实验室的一角。它的体态依然玲珑美丽。可是我每次看到它,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很空很疼……”

学理科的罗想农,长到三十岁都没有写过这么伤感哀怨的信。他发现人有时候是会无师自通的,当你想表达的时候,想对一个人尽情诉说的时候。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乔麦子能够理解他。因为在千里之外的武汉水生所,他心爱的姑娘恰好也负责喂养一头白鳍豚,一头名叫“南南”的五岁的雄性豚。1984年,在不同的空间里,他们实际上做着同一件美丽无比的事。

春节刚过,从安徽铜陵的长江边上传来喜讯,渔民又抓住了一头幼年白鳍豚,现场判断是被长江客轮的巨大水浪冲上江滩的。春节值班的研究室青工小刘接到电话,飞奔到学校宿舍区,第一时间把消息报告室主任罗想农。当时罗想农正在楼道里的煤油炉子上煮面条,听闻喜讯,面条还在半生不熟中就被他捞起来,挑点猪油和酱油胡乱搅一搅,端给正患感冒恹恹卧床的李娟,而后拧熄炉火,抽屉里拿了些零钱,挟只出差的包,拉上小刘便走。

后来他回想跟李娟相处的每一幕,深悔年轻时候太不懂什么叫爱情。不,不是不懂,是不想去弄懂。那个时候,他在白鳍豚身上所花的时间和情感,远超于他为李娟的付出。

他们赶到铜陵,白鳍豚已经被当地公社干部从渔民手中拦截下来,养在公社食堂的洗菜池子里。池子大小不足五个立方,池底和四面池壁都用粗粗拉拉的水泥抹成,半池浑水中飘浮着菜叶草屑。白鳍豚被渔民们用绳索拖上堤岸时就已经遭遇过野蛮对待,腹部被拖擦掉一大块皮肤,颈部和胸鳍也是伤痕累累,此时困囿于浅水之中,不停喘息,眼神惊恐不安,时不时还收缩鼻孔周围的皮肤,发出孩童样的“吱吱”的哀叫。

罗想农很怕这头幼小的豚宝宝活不下来。“宁宁”在学校饲养池中临终的一幕才过去不久,师生们尚未从沮丧和哀痛中恢复,罗想农实在不想看到几天之后又有新的一幕悲剧发生。他当机立断,将取名为“童童”的这头一岁白鳍豚送往武汉水生所寄养。水生所此前已经治好白鳍豚“南南”的重度皮肤病,有了经验,饲养条件也相对更加成熟。

电话沟通妥当之后,罗想农软磨硬赖地从铜陵县政府弄到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后开门的吉普车,又从公社医院借到一副帆布担架,和小刘两个人脱了鞋袜下到池水中。

寒冬腊月,池水浸淫着膝盖脚踝,像老虎的利牙在啃咬刮擦一般,令他们的双腿疼痛到失去知觉。“童童”的身体冰凉溜滑,两个文弱书生都没有太大的力气,手指头麻木僵硬,很难将这具圆滚滚实沉沉的身子抬起来弄到担架上。折腾了一会儿,水花溅得他们满头满身,衬衣里面是汗,棉袄外面是冰,小北风一吹,身子一动,冰碴儿咯啦啦地响,狼狈不堪。

看热闹的农民在池子边上笑嘻嘻地喊:“老师哎,这活儿不是你们干得了的,出点钱,我们一搭手就成了。”

罗想农不肯让他们插手。不是舍不得钱,是怕他们粗手粗脚二次伤害了“童童”。

好不容易把湿淋淋的担架弄上吉普车。车厢里预先已经铺好棉絮和稻草什么的,担架摆放在棉絮上,“童童”舒舒服服坐上了“卧铺”。罗想农和小刘两个人的鞋袜衣裤湿得站到哪儿就是一大滩水,灶火都烤不干,罗想农不想等也来不及等,花钱买了当地农民的两身干衣服,胡乱穿上身,催着司机连夜往武汉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