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12页)

天阴冷,空中飘着细碎的雨雪,道路颠簸而又湿滑。司机一路都在咒骂天气,其实上是抱怨春节期间出这一趟倒霉的差。罗想农只能不停地给他递烟,许诺付他双倍的车费,又小心翼翼提醒他尽量避开坑洼之处,以免颠得狠了让“童童”难受。

“老兄哎,”司机嘲笑他,“这怪东西是你爹还是你娘啊?”

罗想农无奈地笑,不接对方话茬。

途中每当司机停车撒尿,罗想农就忙着抓紧时间给“童童”的鼻头脸颊以及背鳍尾鳍涂抹医用凡士林,防止这些敏感部位干冻开裂。小刘则奔下车,拿水桶四处找水,然后将清水缓慢地淋到“童童”身上,保持皮肤湿润度。担架占据了吉普车厢内的几乎全部面积,罗想农和小刘两个成年人无处容身,弓腰曲背地蹲在担架头尾处,又要照顾“童童”,又要保持自身的平衡,漫长的一天一夜中,他们都能听到自己骨头脆裂吃重的“嘎嘎”声响。

车到汉口水生所,车门打开后,罗想农和小刘都站不起身了。腿肿,脚麻,腰肌僵硬,活像两块口鼻喷白汽的木头疙瘩。接车的乔麦子喊了几个同事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架下车,搀扶着送到招持所。

清早,美美地睡过一大觉之后,罗想农走到饲养池边看望他的小宝贝。

农历正月中,武汉这边的天气同样阴冷。去往饲养池的一路上结着白花花的薄冰,走路稍不注意,“嗤溜”一下子,四脚朝天地摔个屁股墩。砌围墙的砖瓦冻得发了脆,手不小心摸上去,手指头一凛,被咬了一口似的,生疼。松树枝条上挂着极细小的棱,远看像结了一树的半透明质地的小果子,风一吹还会叮叮当当地响。

远远看见一个鼓鼓囊囊的身影趴在池边上,从身边的提桶里不停地掏东西,往水池里面扔。走近一点,看见提桶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条一条白亮亮的鱼。再走近一点,鼓囊囊的身影原来是乔麦子。天冷,她穿得多,棉袄外面还套了一件板硬的军大衣,看起来就像一团捆扎得有些散散拉拉的棉布包。

“麦子!”罗想农喊她。

乔麦子回身,神情平静地跟他打招呼。“早!”

“不早了,你都上班工作了。”罗想农回答她。

乔麦子例行公事地向他报告:“‘童童’的状态还不错,今早吃了三条鱼。”

每次到武汉水生所办事,每次跟乔麦子见面,她都刻意地跟他保持距离。她不惊不喜,不荣不辱,矜持而有礼貌。在水生所的研究同行们看起来,他们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还是年龄上有差距的同学,彼此认识,并不那么熟悉和亲密,难得都对白鳍豚有兴趣。

罗想农默认了乔麦子在同事面前对他的身份定位。实在地说,乔麦子做什么他都会认可。他钟爱的女孩,他将她藏在心里舍不得碰触的女孩,他不忍也不必违背她的意愿,把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公之于众。

罗想农俯身在池边看。武汉水生所的饲养池比他们研究室的池子要大好多,长宽足足抵得上一个篮球场的面积,池壁和底部的水泥层也做得足够光滑。虽然天寒地冻,但是池水没有结冰,不知道是因为白鳍豚在里面游动,水面荡漾不停的原因,还是池子避风,相对比较保温。池中的老住户是六岁大小的白鳍豚“南南”,它活泼而灵醒,在池水中甩着尾巴轻划鳍肢的模样,就像个调皮的小顽童,一个劲地围着乔麦子打转,摇头摆尾要讨她的喜欢。乔麦子只需从提桶里抓起一条鱼,在半空里晃一晃,“南南”就应召而来,尾鳍一啪,身体微弓,“哗”地一下子跳出水面,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白灿灿的弧线,溅起大片晶莹剔透的水花。水花未曾落尽时,它已经“嗤溜”一下子滑进水底,尖尖的嘴巴箭一样地划开水波,瞬间冲到了对面池壁,再急急忙忙扭身回来,对着客人时而侧游,时而仰泳,时不时还晃晃脑袋,扭扭身体,鼻子里发出撒娇般的“嗯嗯”声,仿佛在询问:“我怎么样啊?你喜欢我吗?”

折腾一大圈之后,它累了,摇头摆尾地回到池边,头仰起来,尖溜溜的嘴巴伸出水面,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乔麦子,讨要她手里的那条鱼。乔麦子怕它靠得太近在池壁擦破了皮,总是半跪下来,胳膊尽量地探出去,把鱼食往前送。“南南”于是很配合地张嘴,闪电般将鱼儿叼走,心满意足地游开,躲到无人处慢慢享受。

“真是个讨喜的小家伙啊!”罗想农忍不住惊叹。

罗想农没有看到“童童”的身影,心里纳闷。乔麦子指点了一下,他才发现可怜的小东西一声不响瑟缩在远处角落里,大概是新来乍到,认生,怕人。它的外型变化得很厉害:在整个胸腹部位,被人裹缠起了一大圈白纱布,只露出细溜溜的头、尾和一对青灰色的鳍肢,远远看过去,像是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撤下来的重伤员,又像个穿着白色背心规规矩矩卧倒不动的小绅士。

罗想农问乔麦子:“那是什么?”

“药背心。”乔麦子回答。

“疗伤用的吗?”

“你认为呢?”乔麦子反问他,语气不冷不热。

昨天罗想农太累了,沾枕头就睡死过去,压根儿不知道水生所的同行们是如何给“童童”疗伤敷药的。乔麦子简单地告诉他,给皮肤有外伤的白鳍豚套上一件药背心,是他们武汉水生所的专利发明。前两年“南南”送过来的时候,皮肤擦伤比“童童”更厉害,都发了炎,化了脓,发烧,疼得在池子里直打转。他们给“南南”消毒挤脓,打青霉素针,擦云南白药、生肌散、庆大霉素药膏,甚至还用了纱布引流。但是效用甚微,因为“南南”只要一下水,药就被水溶解了,伤口重新感染,发炎依旧。水生所的一位研究员终日坐在池边,对着被外伤折磨的白鳍豚朝思暮想,才想出这个土办法:缝制一件纱布背心,纱布中包满药,穿在“南南”的身上,让它下水也没法冲散,可以保持较长时间的药效。

“放心,”乔麦子公事公办地说,“现在是冬季,细菌繁衍慢,‘童童’穿上这件背心,伤口很快能好。”

罗想农点头。他相信“童童”能痊愈。白鳍豚到了有经验的乔麦子手里,应该说是进了半个保险箱。

乔麦子拎起鱼桶,沿池边走了半圈,在靠近“童童”处蹲下,抓出一条鱼,柔声呼唤:“‘童童’!喂,小家伙,吃饱了没有?你过来!”

“童童”跟活泼的“南南”完全不一样,它怕人,看见乔麦子靠近它,反而胆怯地游开去。不知道是不是穿了药背心的缘故,它游动的姿态趔趔趄趄,迟缓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