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

走进黄沙梁

2000.10.01晚

摄制组到达沙湾县四道河子镇。天黑好一阵了。因为“十·一”放假,镇上领导大多不在。财政所潘所长设宴接风。潘是地道的本地人,新疆老户,朴实中透着机敏。这也是这一带农民的特性——他们有一种老老实实的聪明。

多少年来,这块土地上老老实实地生发着一些不老实的事情。土地有它本身的神秘和不可知。

摄制组天黑后进入四道河子镇。在充满棉花和成熟苞谷味的黄昏里穿过柳毛湾、老沙湾、黄沙梁。现在,我们的摄象机、摇臂、小张二毛的脸,连同田野上的大片棉花一起埋在长夜里。再过八九个小时,这块地方的天空大地才会对他们——摄制组的其他人缓缓打开。

我在自己的晴朗白天里写这些文字。

许多年前,我把这里的漫漫黑夜熬尽了,剩下全是属于自己的晴朗白天。不管外面的天亮不亮,我都能看清楚这块土地上的事情。

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二十多个年头。我们家最早挖地窝子落户的黄渠村距四道河子镇十几公里,与后来居住的太平渠有二十公里。这一带统称黄沙梁地区。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2000.10.02上午

今天的主要任务是采点。镇政府提供了两辆小车,财政所潘所长和武装部小张带路,我们在秋天的田野上四处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我们不会再完整地找到这个村庄。它的半堵残墙或许扔在新垦村,一个烂牛棚忘在龙口村的哈萨克人家院子里。渠边村的村头有点像它的样子,里面却面目全非了。还有它的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弯曲地回到村里的道路。它的狗吠、鸡鸣、驴叫和牛哞,像早年的细碎银子丢失在村庄田野里。

土地上曾经有过的许多美好去处,就在不远处。只是我们再没有通向它的道路。

这辆翻山越野、跑得飞快的汽车驶不到那里。那架高倍数的广角摄像镜头伸不到那里。一颗普普通通的心有可能到达。一只细腿薄翼的蚊子或许先于人的心灵赶到那个村子。一条狗的眼睛里浸满我们所有的美好往日。一片草叶下的家园盛景。一捧土里祖先和子孙们的微笑和私语。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多少年后我会带着一帮子人,开着车、扛着家伙,来寻找一个根本找不见的村子。

紧贴着大地

2000.10.02下午

这一带村庄都很低矮。大地荒野尽头隐约的一些房屋,紧贴着大地,比草稍高一点,或者一般高低。草茂盛时看不见村子。只有一早一晚的炊烟,袅袅绕绕地向远处招着手。

人也是紧贴着地生活。人好似害怕自己长高了,蹿到天上去,身上总压着些东西:一把锹、一捆柴、半麻袋苞谷、骑在脖子上的孩子……人被压上几十年就再直不起腰。到老了手能摸着地,脸贴向尘土。

更早年月人们住地窝子,睡眠和梦都低于土地。人的梦想是一粒种子,地下面发芽,地上生长,成熟后落进土里。

村庄和人就像大地上的草皮,不压迫大地。不阻碍大地向更远辽阔而去。

一场风刮过村子。一束阳光穿过村子。一只鸟、一片树叶,径直地飞过村子。

那些矮土墙不阻挡阳光。那些更低矮的埂子分不清庄稼和草的自由生长。那些人,从村南头走到村北头就走完了一辈子。地辽阔而去。风刮过村子。阳光接连不断地穿过村子。

对芥的怀想

2000.10.03清晨

许多年前,我写这篇小说时,芥在心里是一片迷雾。我从来没有清楚地看见她。我写了3万字、5万字。我想,当我写到10万字时,芥这个女人会从迷雾中走出来。

可是没有。我的写作在一片迷茫中停住。

后来这篇小说的一部分作为散文收入《一个人的村庄》。

一个女人是在男人长达一生的时间里完成的。对男人来说,开始女人是一个梦幻。中期是个别女人。到最后仍是一个梦幻。

我不想让芥成为某个个别的女人。

一个浑身散发青草味的女人。早晨的炊烟一样的女人。开着花的女人。就要结籽、却犹豫不定的女人。怀着春孕的女人。她的胸脯上五谷丰登,贮藏着一个村庄的所有粮食。

当她离去,她的脊背不落一丝尘土。我们把所有尘土背在身上、让她纯洁地离去。我们把所有枯黄留在心中,让青青春日随她而去。我们把所有苦累的劳动留下。留给粗糙扭曲的手臂。我们用老所有身体——走老腿、望断脖子、累折腰,把身体的纤柔优美留给她。

我们望穿双眼,望枯双眼。把唯一的清纯留在她的眸子里。

我们留下,全都留下,让她一个人离去。

我们死去,全都死去,让她一个人活下。

我们等待她的回眸。她笑容里一早一晚的阳光催熟五谷。

她胸脯上我们一生一世的粮仓高高耸立。

我们等待她的回望。我们早就不等待早晨的太阳了。

我们活在不能自拔的自己的过去年月里。

等待她深情的回望。

另外年月的荒凉

2000.10.03上午

在新垦村找到一个理想的院落。摄像小罗最先发现的,他惊奇坏了,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荒芜家园。小罗虽然没怎么读我的书,但他认得荒凉。他一眼就认准了。

这的确是难得的一个荒芜家园。低矮残旧的房子,门窗破烂。尤其是院子长满荒草,草一直长到墙根,涌住门。门前的小菜园里长着一架歪斜的西红柿,几行茄子。随意长出的一些葫芦和甜瓜秧扯进院子的荒草里,瓜都熟透了,葫芦都长老了,也没人管。旁边的牲畜圈空空破破的,一架几乎朽掉的牛车被扔在里面。

我们扛着设备去拍这个荒芜的院子时,院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手提菜刀,眼睛斜视着我们。

听村里人讲,这户人家的女人是个傻子,他们在这个破院子前面盖了两间房子住人,这个院子就撂荒了。

要是个正常的好女人,哪能让这么大一个院子撂荒,早收拾得整整齐齐了。一个村民说。

我们进去时她没有拿刀砍我们,大概她看出我们手中的家伙比她的厉害,没见过,不敢贸然动手。

在她的旧院子里,在她斜视着眼睛的监视下,我们支好升降摇臂,架好机器,镜头对着满院子的荒草缓缓摇过去。

在那些村民的眼睛里,我们是一群头脑同样不正常的傻子。

“这些人脑子有病,村里那么多新房子好院子不照,专照这个破院子。”我听他们说。

无论再过去多少年,这片大地上总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撂荒一些东西。它就在某个角、某一片田野大地上,我们发现它时,它已仅剩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