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2/6页)

还有更荒凉的、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无原无因荒废掉的人的生命。它们被看上去似乎不错的那些好年景,一日日地掩饰着。

丢失的农具

2000.10.03上午

这个破院子里还需要一些道具。我对王导说。

王导根本没在这种院子里生活过,不知道院子里还能有什么。他带了块白布,在院子里拉了根铁丝,把白布挂上去。

我极力反对,他还是挂了上去。他天真地要在院子里制造一些他自己的东西,尽管是一块毫无意思又很扎眼的白布。

这个院子里的生活离开时,有些东西被带走了,有些自己消失。还有一些,因为残缺、挪移了位置,已经不知道当时的用途。

但我清楚哪些地方放着哪样东西。我知道一个家园里所有的生活及生产用具:铁锹、木锹、斧头、桶、木叉、缸磙子……以及夹杂其间的让它们生动起来的人的叫喊声,说话、哭、笑、牛哞、狗吠和鸡鸣。

可是,我们不会在任何一户人家中找全这些东西。没有哪户人家把所有农具都置全了才开始生活。

生活是一个不断添置、丢失、损坏、再更换的过程。其间可能有一把磨秃的芨芨扫帚,慢慢地,什么也扫不起来。一把卷刃的镰刀扔在荒草中。

有些农具一年才用一两次。有些农具好几年用一次,甚至用一次就再没用了。人都把这件农具忘了,或者它都放朽掉了,这件农具的活却又突然出现了,让人猝不及防。

我们家搬到沙湾县城后,家里的农具大都扔的扔、丢的丢,只留下一把铁锹,对付院子里的一小块菜地。因为不再割草,镰刀早不知丢哪去了。不用砍柴劈柴,那把锋利的钢板斧头也好几年看不见。我们过着不费体力的轻闲日子,以为再也用不着那些东西了。可是,有一年,突然地我们家院子旁边的几棵杨树长大长粗,想砍掉用它盖房子。满院子找那把斧头,再也找不见了。

一起慢慢变老

2000.10.05 中午

他们出去给小张做演出服装。永和设计剪裁的。一个小绿肚兜,一条更绿的裤子。只有这两块布可供剪裁。到现在王导还没把“芥”的形象搞清楚。小张也不清楚她将扮演的这个女人要表现什么。其实,对芥最迷茫的是我。我只有一种最原初的感觉。但心灵的原初感觉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无法表达的。

心灵有它的不可表达性。艺术能够做到的只是接近,尽可能地接近。

现在,他们能做到的却只能是,让这两块很平常的绿布尽可能地与小张的身体贴近。

在心灵与现实之间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个大致“像”的东西。尽管这个“像”已经大大折损了原本。找到这个无可奈何的替代品,已属不易。而更多的乱七八糟的所谓艺术,跟我们的心灵牛头不对马嘴。

我睡了半下午觉,接着写了上面一段文字。接着睡觉。天黑后他们回来了。小张唱着歌,听上去心情很好。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第一次听这两句歌,是在3年前,小张唱的。我还记得她唱这首歌时的样子,外面是黄昏,天空彤红彤红,连房间里都被晚霞染红了。我们坐在临窗的地毯上,喝着啤酒,然后,她唱起了歌。

恍然觉得已经在变老的路上。时间慢慢的。

守着一朵花开谢

2000.10.06

今天醒得晚了些,太阳已经照进房子。永和的床空着,也许一夜未归。也许一大早爬起来看日出去了。小张还没起来,过道对门的房间静悄悄的,小钟出门上了趟卫生间又回屋里。王导和二毛的房间也静悄悄的。阳光从阳台的大窗口平照进来,穿过我的屋子,又从床边的小窗口照进过道。小窗口少了块玻璃,前天,临睡觉前小张还从没玻璃的窗口探头进来,很调皮地一笑。她的天性中有一种可爱的东西,时常花开一样不可阻挡地绽放出来。

我曾在这样的花开中度过一段快乐难忘的日子。那时我正写《风中的院门》,刚进入状态,有一个很大的长篇小说的构思。一朵花的开放让我的写作一再延迟、断续。

最后,这部小说写坏了。写成了无数个片断的散文。

我在黄沙梁时,有个放牛的,从春到秋,赶一群牛,在北边的大荒滩上追青逐绿。他春天赶牛出去,一直到落头一场雪才回来。我听说这个放牛的有个爱好,在野滩中遇到花开便会停住,一直守到花开谢再往前去。

我在那片野滩中遇到过多少次花开,已经记不清。我只是经过它们。有时在一朵开得艳美的花朵旁停留一阵,我去干别的事,回来时那朵花已经开谢了,其他的花也正在谢。

在我的一生中,我至少会守着一朵花开谢,我放下别的事情,放下往前走的路。春天过去,秋天过去,所有的人离去,我留下。为我喜欢的一朵花。我想。

我的毛病

2000.10.06 中午

小张说我现在变了,不像她刚见我那会儿,目光静静的,盯在哪儿就不知道离开。

永和说我毛病越来越多。七八年前第一次见我,不爱说话,低着头,很老实的样子。现在走路把头也扬起来了。“看我给你在奇台的照片,不是叉腰就是背着手,像个干部似的。”

我说我小时侯就喜欢背着手走路,跟大人们学的,低着头,弯着腰,没长大就跟个小老头似的。至于手叉着腰,确实是新学的毛病。我自从扔了铁掀手就不知道该往哪放。幸好写东西,右手有笔握,而左手,一直都不知道该咋处理。闲甩着显然不像样,塞进裤兜又别扭。一慌忙便插在了腰里。

而我“静静的,盯在哪儿就不知道离开”的目光哪去了。只是几年前,我记得我的眼神还充满深情。我凝视的枯树都会长出叶子。我望着的秋天田野都会由黄变绿。那时,我的目光被村庄田野深深地吸引过去,我想扭头走开都不能。

我在,我似乎把一个村庄搁下了。

邻居

2000.10.06下午

永和回昌吉。他要去干自己的事情。小张同车去路边送。她不想让永和走。我们都不想让他走。剧组少了一个人,一下觉得没意思了。

片子拍摄才刚刚开始,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们参与其中的热情、牢骚、分歧,以及因为这部片子走到一起的这几个人相处数日的生活,可能是一部永远拍不出来却肯定更重要的片子。

就在早晨,当阳光穿过我床边的小窗口,照在静悄悄的过道时,我突然觉得,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们已经住了好久好久,被子都睡旧了,门上的油漆都已脱落。连阳光,都已穿过我的房间,穿过小窗口、穿过过道那边的墙壁,温暖地照在她们的被褥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