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3/6页)

快要消失的东西

2000.10.06下午,更晚一些

小罗从北京取广角镜头回来。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两小时。本来打算等小罗回来再去一趟渠边村,把村头的景再布置一下。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只老牛车木轱辘得运过来。

为一只老式的木车轱辘徐飞副镇长曾动员几个干事到各村寻找。听说好不容易在村子找到一只。我们在渠边村采点时,竟又发现一只。这些旧东西消失得太快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作为农村主要运输工具的木轮牛车,现在,连个轱辘都不容易找到了。

还有,我们前天立在村头的高旗杆会不会倒掉?前天,我们在村头栽旗杆时,引来不少村民。村长对我们拍摄村头不太愿意。村头太乱了,只是些破草堆和烂牛圈,他的好砖房子在里面呢。这是一个已经达标的小康村,他担心这些破旧东西照到镜头里把这个村子的形象宣传坏了。

我们说,在拍一个过去年代的片子。他才放心了。村长知道我的名字,说有一次到县上开会,县领导讲,我们沙湾出了个作家,写了一本叫《一个人的村庄》的书,把沙湾写得很古老落后,我们要下决心改变这种面貌。

县委专门成立了“塑美工程”领导小组,要求每家每户,每村每镇铲除破旧,建立新貌。那些破墙头、烂圈棚、粪堆、歪扭篱笆、弯曲道路,是首当消灭的目标。

我们再晚些日子来,恐怕连这个破旧的村头也拍不到了。

一个村庄有它自己的历史文化遗存。

土地生长粮食。但它不是一件制造粮食的机器。我们不能用对待机器的方式粗暴地对待村庄土地。它是生养我们的父母。

它是唯一的,不能更换、别无选择。

村庄的“新”在我们看不见的日常生存里。

一间舍不得拆掉的旧圈棚,对这户村民来说,或许有着难以言说的心灵慰籍。尽管他盖了砖瓦房,修了新门楼,甚至不养牲口了,但这间破圈棚仍旧立在房边,棚顶的草早已灰枯。柱子也歪斜。棚内空空的,像永远的怀念与期待。

我想,在这家男主人收工回来偶尔的一瞥里,他曾有过的牛羊全聚在这个破圈棚里,满满当当,哞哞咩咩地叫。这时候,从他心中溢出的会意微笑是多么美好。

还有房后面那半堵干打垒的破土墙,它并不妨碍谁。立着也不占多少地方。夏天的中午会有几只鸡蹲在墙根乘凉。一头猪背靠着墙蹭痒痒。在它一旁长着一棵有年纪的树,都活累了,朝一边斜歪着身子。曾经以它挡风御寒的人家在前面盖了新房子。为了腾出地方他们把旧墙推倒,只留下这半堵。

他们懂得给过去生活留一点位置,就像给祖宗留一处牌位。生活的美好气息就是在这样的传承中源远流长。我们完全没必要专门下个文件把这堵土墙推倒。

渠边村村长虽然也担心我们会把他的村子拍得落后古老,却还是很热心地帮助我们,亲自带我们去附近学校找了几块破旧红旗。

王导觉得村头的高旗杆上应该有一面红旗子,作为村头的标志。

但我认为不应该是旗子。它只是无意中被风刮上去,缠在上面的一块旧红布。很自然的东西。

村庄不会高举什么旗帜。它举得最高的是树梢上那些哗哗响的叶子。

最后这块红布按永和的想法挂了。杆子立起后我们都觉得这就是想要的效果,很随意的一条红布,在高高的杆头上随风飘舞。仿佛这个村庄一下子不一样了,它有了一个标志。

不知村里人因为村口的这点变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村庄不一样了?

王导甚至担心村里人会把我们立起的杆子推倒,等明天我们前去拍摄时,村头已经被他们改变得面目一新。

现在天渐渐黑了。小张出去洗澡还没回来。我开着门写日记。

渠边村的那根高杆子插进越来越黑的天空里,再拔不出来。

雨点一样的星光

2000.10.06晚

天全黑了,小张洗澡还没回来,晚饭吃了一半,小钟说小张会不会晕倒在澡堂。我说去找找,小钟说我不知道地方,便一同去找。

回来时三人走在黑黑的马路上。两旁的房子也黑黑的,没一点灯。前面,我们住宿的小楼那一块的路上稍亮一些,从饭馆门窗溢出的灯光,半明半暗地淌在地上。

小钟在前,我和小张在后,缓缓慢慢地朝前走。

许多年前。也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从北边的荒野,向这个小镇走,远远地我看见路两旁的房子,窗口溢出的昏黄灯光,头顶的星星,密密的雨点一样,仿佛要落到身上。

我走了很长时间,这个小镇的昏黄灯光,一直在远远的前面,仿佛我永远都走不到那里。

后来,我踏上小镇的街道,当我一步步走过去时,街两旁的灯光一片片灭了,我朝街那头走,没有一个人,只遇到一股风,往北边刮,嗖嗖地吹响我的衣服头发。当我走过最后一个熄灭的窗口时,发现自己已经走进另一片荒野,路一直伸下去,再看不见前面的灯光,群星在头顶,密密的雨点一样。

我记忆中暗淡多年的这个小镇的灯光,今夜又亮起来。

这会儿他们在对门屋里看小张试衣服。我背靠着床头写日记。我记着正发生的事。他们的下一句话、下一个动作,就是我的下一句。这种当场记录的方式我觉得挺有趣。有时一件事情正在发生着,我突然脱身,坐在一旁开始记录,把刚发生过的补上,接着记正发生的。

以前,一件事发生许多年后我才去记录它。许多事情因此再也记不起来。

现在正发生的一切似乎不再被忘记。

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被记录最多的年代。无数支笔在记录,无数的照相机、录音机、摄像机在记录。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无知,恰恰在这无数的“看见”里。

大地鸡鸣

2000.10.07

早晨6点起程,到达渠边村时天还是黑的。我们栽的那根高杆子隐约可见。

在村头架了堆火,等候日出。

渠边村还沉睡着,没有一户人家的窗户亮着灯,村子很安静,没有狗叫声,也没有鸡鸣。这个地方的天亮一般在7点钟。

早晨5点钟,我突然醒来,听见遍野的鸡鸣声。我以为天要亮了,爬到阳台窗口朝外望,满天的星星,天没一点要亮的意思。鸡鸣声在四处的田野里,连片响起来,哪来这么多鸡,我有点疑惑。仿佛在梦中,听见另一个年月的鸡叫。另一个年月的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恍然大亮。

鸡叫属于过去的声音。

那些鸡叫里的累累尘埃,比夜色还深还沉。

谁能擦亮一声黑暗的鸡鸣,就像擦亮一把锈蚀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