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书(第2/4页)

据我所知,我们有好几位作家都备有类似的“私人”辞典。但是他们从不给别人看,甚至都不愿提起有这样的辞典。

我前文所提到的泉水、雨、雷、霞光、沙地上的波纹,也出自于这类“辞典”的笔记,只不过我是凭记忆回想起来的罢了。

我最早记的笔记都与森林有关。我生长在没有森林的南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界中,我最偏爱森林。

第一个吸引住我的有关“森林”的词汇是глухомань[14]。诚然,这个词并不仅仅与森林有关,然而我是从守林人口里第一次(另一个词глушняк[15]也是这样)听到这个词的。从此这个词在我的心目中,便和遍地青苔的密林、潮湿的林莽、东倒西歪的被风吹断的树木、霉烂的树叶和朽烂的树桩所散发出来的似碘酒一般的气味、淡绿的暮色以及无边的寂静联系在一起了。“你是我亲爱的故乡,我的自古以来荒凉的地方!”

后来我笔记中所记下的都是名副其实的林业词汇了:船材林、山杨林、矮林区、沙地松林、密林、沼泽松林、火烧迹地、阔叶林、荒原、林缘、护林哨所、桦树林、滥伐、树皮、净松脂、林班线、雪松、栎树林,以及其他许多普普通通的富有诗情画意的词汇。

甚至像“林班标桩”或者“护桩”这种干巴巴的术语也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魅力。要是您熟悉森林的话,是会同意我这个看法的。

一根根并不太高的林班标桩竖立在羊肠小道般的林班线的交叉处。在这些林班标桩附近总有一个小小的沙堆,沙堆上长满枯萎了的深草和草莓。这种沙堆是在挖坑埋下标桩时用多出来的沙土堆积成的。标桩的顶部全用刨子刨平,上边烙着一行数字,这是林班的番号。

几乎总是有好几只蝴蝶并拢翅膀,停在这些标桩上晒太阳,而蚂蚁则在标桩上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

在标桩附近要比在林子里暖和些(也许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因此我总是要在这里坐下来歇口气,背靠着标桩,一边谛听树梢轻轻的喧声,一边仰望天空。待在林班线上,可以清楚地望到天空。镶着银边的云朵缓缓地在空中飘浮。这样坐上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也未必会看到一个人。

蓝天和白云跟森林一样,跟俯向灰化了的地面的风铃草枯萎的蓝色花萼一样,跟我们的心底一样,都沉浸在午间的宁静之中。

有时,隔了一两年后,又见到了早先熟悉的标桩。每回我都会感慨系之:在此期间有多少逝水流去了,我又在漂泊中去过了多少地方,经受了多少痛苦和欢乐,可是这根标桩却不分隆冬酷暑,不分白天黑夜,像个忠诚的朋友那样伫立在这里,毫无怨言地等待着我归来。它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身上黄澄澄的苔藓比过去多了些,菟丝子一直爬到了桩顶。由于森林里挺暖和,菟丝子已经开花,吐出像扁桃一样的淡淡的苦涩的气味。

从防火瞭望台上眺望森林是最赏心悦目的了。可以清楚地看到森林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后面,数不清的树木有时高高地登上山丘,有时又降入山谷,好似一道道要塞的壁垒,耸立在沙沟之上。有些地方闪烁着粼粼的水光——这是森林中波平如镜的湖泊,或者是林中水色淡红、水寒彻骨的深邃的溪涧。

从瞭望台上俯瞰下方,郁郁苍苍的低地沼泽林和整个庄严肃穆的林区都尽收眼底。无涯无际的神秘的森林正在不容分说地召唤人们到它谜一般的密树丛中去。

这种召唤是无法抗拒的,使你不得不立刻背起背囊,拿起罗盘,走进森林,沐浴在这苍翠的针叶树的海洋之中。

有一回,我和阿尔卡季·盖达尔就曾不由自主地听从了这种召唤。我们两人不择道路地在森林中走了整整一天和几乎整整一夜,星星透过松树的树冠,仅仅为我们两人照着亮,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在沉沉酣睡。直到破晓前我们才走到一条弯弯曲曲的森林小河边。小河被笼罩在茫茫浓雾中。

我们在岸边生起了篝火,在一旁坐了下来,久久地默默倾听着河水流过附近什么地方一棵倒在水中的树木时发出的嘟囔声,以及后来响起的驼鹿哀愁的嘶鸣。我们坐在篝火旁,一声不响地抽着烟,直到东方吐出一抹异常柔媚的淡蓝色的朝霞。

“能这样坐上一百年该多好!”盖达尔说道,“一百年你知足了吗?”

“未必。”

“我也不会知足的。把小锅递给我。我们煮茶喝。”

他走到黑洞洞的河边去了。我听到他一边用沙子擦洗着小锅,一边骂着小锅,因为那上边用铁丝编成的拎把脱落了。后来他哼起了一支我从未听到过的歌:

强徒出没的野林,

已黑得看不见人影。

藏在怀里的利刃,

已磨得寒光凛凛。

他的歌声使我的心里漾起恬静的感觉。森林默默地伫立着,也在听盖达尔唱歌,只有那条小河对拦住去路的断树一肚子不高兴,一直在嘟嘟囔囔地埋怨它。

还有许多词汇虽与森林无关,但和林业词汇一样,以其蕴含的魅力深深地扣动着我们的心弦。

俄语中有关四季时令以及各种季节的自然现象的词汇是非常丰富的。

就拿早春作例子吧。她,在这位还被晚霜冻得瑟瑟发抖的春姑娘的背囊里,有许多美丽的词汇。

开始解冻、融雪,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滴落下来。积雪结成颗粒,出现了许许多多小孔,日益沉陷,发黑。迷雾朝朝暮暮地侵蚀着它。道路渐渐变成了烂泥塘,举步维艰的泥泞季节开始了。冰封的河面上出现了最初的几汪水洼,里边潴积着黑乎乎的水,而在小丘上,有的地方雪已融化,露出斑斑点点的光秃秃的泥地。在结得邦硬的积雪的边沿上,款冬已经在返青。

此后,河上的冰渐次移动(正是移动,而不是流动),封冻的河面开始从边上斜裂开来,冰块挪动了位置,于是河水就从各种形状的冰窟窿和裂罅中冒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流冰总是在漆黑的夜里开始的。而在河水还未开冻前,沟壑中就已流水汩汩,草场和田野也已冰消雪融,泛滥的雪水席卷着像碎瓷片似的残存的冰块,向四外泛滥开去。一路上冰块发出相撞的声音。

要历数一年四季的各种景象是不可能的。因此我跳过夏天来谈谈秋天,谈谈已交九月[16]的初秋的那些日子。

九月初,大地已开始凋萎,然而前面还有“小阳春”,其时太阳将最后一次放射出艳丽明亮的光芒,只是这光芒已冷得像云母的寒光,其时凉爽的空气将把昊天洗涤得分外湛蓝,空中将飘荡着一根根蜘蛛丝(直到今天,有些地方虔诚的老太太仍把这种飘荡的蜘蛛丝称作“圣母纺的纱”),萧萧的落叶将洒满落寞的水面。白桦林像是一群美丽的姑娘,披着绣有金黄叶子的围巾,亭亭玉立地伫立在那里。“忧郁的季节,多么撩人眼睛!”[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