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8页)

“不是‘讨厌讨厌’,是‘拜拜’啦。”眼前的神田那美子说道,“你把‘1818’倒过来念,不就成‘拜拜’了嘛。所以,我接到你打来的电话时,就下意识地猜到你可能要跟我说分手。”

她经常自夸道:“我对数字的解析很准哦。吉利的数字往往意味着会有好事发生。”既然如此,不吉利的数字当然也会应验吧。

“哎哟,哪里是拜拜呀!”茧美向前探出身子。她稍为动一下,就有种空间扭曲的感觉,就好像巨大的气球摇晃产生的风力一样。“这也太牵强了吧!倒过来念算什么事!既然要倒过来念,也应该读成‘奶——奶——’[5]嘛。”

如果一个男人这么连呼“奶——奶——”,必定会遭到周围人的白眼及耻笑。但从茧美这个大块头女人口中说出来,却像新物种的叫声,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你的一彦君觉得你的胸部不如我的哦。”茧美继续道。

我顿时愣住,下意识地看向稳坐在一边的茧美的胸部。“哎呀,你干什么盯着我的胸部?该不会像平时那样猛扑上来吧?”她这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大概是为了表现出“猛扑上来”的情形吧,只见她假装双手抓着个大桃子,一边作势啃着,一边摇头晃脑。然而在我眼里,只是一头莫名其妙的生物用脸压碎某种莫名其妙的食物而已。

“我可从来没打过你胸部的主意。”我坦白说道。和她共同行动以来,确切地说是被她监视以来,已经将近两个半月了,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女人看待。她的胸部到底有多大,我根本不关心。更何况,她的身体如此臃肿,看上去就像长了手脚的乳房。反正,我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的身体。如果不考虑大小胖瘦的话,她的相貌倒也不算难看。当然,这已经不是相貌层面的问题了。

“别害羞嘛。要不,咱俩就在这里亲热一下?我无所谓哦。”茧美的大圆脸直凑到我面前。我连忙向后仰。她身上既没有体香,也没有难闻的气味。

我没有回答,偷偷看向神田那美子。她的表情就像冻僵一样,眼里含着泪水。看见她这副模样,我心中十分感慨:“没错,她这人就是这样,在这种情况下不是生气,而是悲伤。”

“其实,和你失联的这两个半月,发生了很多事……”神田那美子说道。看得出,她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感觉胸口像割裂了一般,风从伤口上呼呼吹过。她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我很少见她做出这样的动作。

“噢,是不是遇到了别的男人,然后交往了?”茧美信口开河地猜测着,脸上露出沾沾自喜的神情,“我没猜错吧?像你这种正经人,肯定有点小事就会求助于男人。是不是跟哪个偶然出现在税务师事务所的男人来电了?”她得意洋洋地把胳膊抱在胸前。

神田那美子低垂着眉眼,满怀歉意似的,似乎因为辜负了对方的期望而感到过意不去。“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遇到男人之类的事。简单地说吧……”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即便说话语气很快活,旁人也能一眼看出她在强颜欢笑。我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一遍:“简单地说吧……”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不安。“简单地说吧……”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在公布计算题的答案。我脑海中浮现一条算式——她的泪水+快活的语气=?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知道——她的泪水+快活的语气≠好消息。

“简单地说吧,我可能得了癌——乳腺癌。”

我总算明白她为什么用手按着胸口了。与此同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任何问题。只觉得空气凝固,房间倾斜,天花板也扭曲了,仿佛有只巨大的手从外面攥紧了我周围的世界,想要把我捏碎……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停住了。

我和神田那美子相向而坐。我感到,漫长到无边无际的时间正从身边流走。

打破沉寂的,当然还是茧美。“哎哟,你说的是真的?事情的发展真是出乎意料。”她兴奋地提高嗓门,拍起手来,接着还拍了下我的肩膀,气力之大,差点儿把我拍倒在地。这两个半月以来,她动不动就拍打我的身体,我担心在坐上“那辆巴士”之前,就已经被她的大手摧残得粉身碎骨了……

“这个女人,惨遭你这渣男抛弃,又得了癌,真是祸不单行啊!上次那个车子被撞的女人,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嘛。”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勾勾地盯着神田那美子。我想说点什么,头脑中的话语却飘飘扬扬,到处飞舞,抓也抓不住。

“乳腺癌……为什么会这样?”我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

茧美抢先答道:“人的身体是会长癌的。你没听过吗,如果任细胞自生自灭,最后迟早会变成癌细胞。所以,人要么得癌,要么在得癌之前死于其他病。我说,你跟这个女人交往期间,难道没有摸过她的胸部吗?没有给她揉一揉吗?如果摸到了硬疙瘩,早该发现了呀。”

“所以……”我说道,“我觉得不敢相信。”

其实,我也知道她的乳房有个硬疙瘩,在触摸时发现的。当时,我就担心会不会是乳腺癌。我告诉了她,并建议她去检查。

“一彦君,对不起。我撒谎了。”神田那美子擦了擦眼角,“很早之前,你就担心这件事了,但我没去检查。”

我顿时目瞪口呆。当时她向我汇报说:“检查过了。医生说没有异常,可能是脂肪块吧。”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多帮我摸摸,把它揉开就好。”生性单纯的我信以为真,松了口气,从此再也没有担心过那块硬疙瘩了。

“为什么没去?”我问道。

“显然是因为害怕嘛。”茧美唾沫横飞,大声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人因为害怕检查结果而不敢去医院的,错过时机再去就太迟啦。”

“真的是癌?”我问神田那美子。茧美的话则被我当成了耳边风。

“还不确定……”神田那美子摇摇头,“详细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所以还不确定。”

“准是恶性的。”茧美的语气十分肯定,似乎非把这不幸的结果变成现实。

我对茧美的话置若罔闻。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应该会怒斥,并让她道歉,怎么能对一个活在绝症阴影下的病人,说出这种恶毒的话呢?她说的话应该受到谴责。照理说,我必须谴责她。然而和茧美相处久了,我发现这么做毫无意义。即使有人满腔怒火地痛骂她,她也不太可能受到打击。她的构造和一般人不一样,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而且我觉得,她伤害别人内心的行为,与人性善恶毫无关系。打个比方,一大群蚂蚁围攻青蛙,把它的身体肢解了,运回蚁穴当成食物,在我们眼里也许觉得很残忍,但对于蚂蚁来说,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再打个比方,马蜂经常蜇人,甚至危及人的性命,确实是危险的动物,但我们无论怎么谴责它都无济于事。茧美那些令人不快的言行也是如此。说实话,如果不这么自我开解,谁能忍受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