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竹青庄的房客(第2/7页)

阿走望着身披棉袄的男子背影,心头涌上一股既愤怒又讶异的情绪。已经好久没有人问他喜不喜欢跑步了。

对这个问题,阿走无法像餐桌上出现喜欢的食物时那样轻松地说出“喜欢”,也无法像将不可燃物丢进资源回收桶时那样淡然地表示“讨厌”;这种问题教人怎么回答?阿走心想。明明没有目的地,却仍日日不间断地跑下去——这样的人,能够断言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跑步吗?

对阿走而言,能纯粹地享受跑步的乐趣,只停留在幼时踏着青草跑遍高山原野的时期。之后的跑步生涯,无非是被困在椭圆形跑道上,拼命挣扎并抵抗时间流逝的速度——直到那一天,那股一发不可收拾的冲动粉碎了过去堆砌起来的一切。

脚踏车男逐渐放慢车轮转动的速度,最后在一间已经拉下铁门的小商店前停下来。阿走也停下脚步,如常做起简单的伸展操,放松肌肉。男子在发出单调光线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冰茶,把其中一罐丢给阿走,两人不约而同并肩在店门前蹲下。阿走感觉手里那罐冰冷的饮料似乎将体内的热度一点一滴吸走了。

“你跑得很好。”

一阵沉默后,男子又开口。“不好意思。”

男子慢慢将手伸向阿走包裹在牛仔裤下的小腿。管他是变态还是什么,随便了,懒得理他——阿走豁了出去,任凭男子抚摸自己的脚。他实在渴得不得了,把男子买来的茶一饮而尽。

男子的手部动作就像在帮人检查有没有肿瘤的医生,机械性地检查起阿走的腿部肌肉。接着他抬起头,直直盯着阿走。

“为什么要偷东西?”

“……你哪位啊?!”

阿走没好气地反问,将空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是清濑灰二,宽政大学文学院四年级。”

那是阿走即将就读的大学,于是他马上半出于下意识地老实回答:“我是……藏原走。”

从中学开始,阿走就待在那种跟军营一样注重阶级观念的社团,因此对“学长”这种身份的人完全没辙。

“‘走’[1]啊,真是个好名字。”

这个自称清濑灰二的男子,突然亲昵地叫出阿走的名字。“你住在这一带吗?”

“4月起,我也要进宽政大学就读。”

“喔!”

清濑的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阿走见状不由得往后一缩。这男人骑着脚踏车一路追来,还乱摸陌生人的脚,看来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那我先走了。谢谢你的茶。”

阿走忙要起身,清濑却不肯放过他,伸手揪住阿走的衬衫下摆,硬是把他拽回自己身边。

“什么学院?”

“……社会学院。”

“为什么要偷东西?”

话题回到原点,阿走就像一个无法逃离地球重力束缚的航天员,蹒跚地再次蹲下。

“说真的,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想威胁我是吗?”

“不是啊,只是觉得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或许我可以帮你。”

阿走的戒心更重了。这人绝对有什么企图,否则不可能这么好心。

“既然知道你是学弟,总不忍心丢下你不管啊……是缺钱吗?”

“嗯,算是吧。”

阿走本来还期待他这么问是想借钱给自己的意思,但清濑看上去,现在身上似乎只带着两个脸盆和口袋里一些零钱而已。

结果清濑果然没要给他钱,而是继续提出问题。“父母给你的生活费呢?”

“本来要用来付房租的契约金,全被我拿去打麻将了。在下个月的生活费汇进来前,我只能在大学里打地铺。”

“打地铺。”

清濑向前倾身,两眼直盯着阿走双脚,陷入沉思。阿走觉得不自在,扭了扭运动鞋里的脚趾头。

“这样很辛苦吧?”

半晌后,清濑语气诚恳地又说:“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介绍你来我住的公寓,现在刚好有一间空房。那里叫做竹青庄,就在这附近,走路到学校只要五分钟,房租三万日元[2]。”

“三万日元?”

阿走不禁大喊出声。这远低于行情的超低价,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阿走想象着夜夜渗血的衣橱、徘徊在公寓阴暗走廊的白影,不禁打个哆嗦。他一直活在用马表将速度化为数值的世界里,一心一意为跑步锻炼体魄,而且乐在其中,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幽灵或灵异现象这些超自然的东西。

但清濑似乎将阿走的哀号误认为叹息,一个赌麻将赌到荷包空空的人发出的悲叹。

“放心吧,只要跟房东拜托一下,房租可以晚点交。而且住竹青庄不需要押金,也不需要给礼金。”

没等阿走回答,清濑便丢掉空罐站起身,踢起脚踏车的侧脚架。阿走对这个来路不明男子居住的竹青庄,只觉得越来越可疑。

“好,走吧!我带你去,”清濑催促阿走动身,“但是去竹青庄前,我们得先去拿你的行李才行。你在学校的哪里打地铺?”

体育馆旁边一座户外的水泥阶梯下。阿走就靠它遮风挡雨。他从老家带来的行李只有一个运动提袋,因为他觉得若还有什么需要,日后再请家人寄来就行了。住处还没有着落,阿走就冲动离家来到东京,而且抵达当晚就在麻将馆把身上的钱输个精光。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因此觉得恐惧或不安。他对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不以为苦,反而感觉如获新生。但是他确实想在开学前找好住处,也厌倦了慢跑时顺便去商店偷东西的生活。

清濑看着乖乖起身的阿走,满意地点点头。他没跨上脚踏车,只是牵着吱吱作响、仿佛就要掉链子的车子向前迈步。他身上披着的那件破旧棉袄,在路灯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奇怪的是,清濑明明如此关注阿走的跑姿,却没问他“你待过田径队吗?”也不告诫他“别再偷东西了”。阿走下定决心,唤住走在前头的清濑。

“清濑学长,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清濑回头,宛如一名瞧见青翠的杂草在柏油路裂缝中萌芽的人,悄然笑道:“叫我灰二就好。”

阿走不再追问,与牵着脚踏车的清濑并肩而行。管他是多廉价的公寓,管他里头的房客有多古怪,都比餐风露宿打地铺好多了。

公寓远比阿走想象的还老旧。

“……灰二学长,是这里吗?”

“对,这里就是竹青庄。我们都叫它‘青竹’。”

清濑得意洋洋地抬头望着矗立在两人面前的建筑物,阿走则是看到呆掉,说不出半句话来。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识到这么老旧却不是文化遗产的木造建筑。

这栋简陋的木造两层楼房看起来摇摇欲坠,很难想象竟然还有人住在里头。而且,恐怖的是,竟然还有几扇窗户正亮着柔和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