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母情(第5/6页)

我估计自己的脚步声,这时一定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明明知道身后有人,却连头也不回一次,是在佯装不知,这模样就更加令人感到奇怪。还是得做好被她惊吓的准备,否则,真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下场……映照在地上的我的身影已经追上了她的脚步,顺着她衣服的下摆,一尺、两尺地向上攀爬。我的脖子够到她腰间并慢慢移向她的腰带,这就要爬上她的脊背。女子的身影映在我身影的前头的地面上,我断然地朝旁边跨出一步,我的身影顿时离开了她的背部,与她的身影一起肩并肩地清晰映在地面上。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不看到这一情景。然而,那女子依旧不朝我回头,只是专心致志地、沉稳端庄地弹着新内调。

两个身影不知不觉之中合到了一起,我首次朝她侧脸瞥了一眼,看到草笠绳带扣住的胖墩墩的脸。从她脸的轮廓可以看出,那不是女鬼的脸相,因为女鬼的脸颊不可能这么饱满。

在那丰腴的脸颊的阴影处,露出了一点突出的鼻尖。恰似从火车车窗眺望外面的景色时,一座山岭的侧面渐渐向外显现成一个海角。我希望她的鼻子是高挺的、高雅漂亮的,而难以容忍在这等月夜遇到的风韵楚楚的女子是个丑陋的女人。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鼻尖逐步从脸颊中显露出来,可以看到鼻尖以下平缓的线条。看到这些,便可以大致想象到她鼻子的形象:一定是高高挺拔的鼻子,一定很漂亮。这就可以放心了。

我真是太高兴了,尤其是她的鼻子,比我想象的远为出色,犹如绘画那么完美,我愉悦的心情简直无以形容。此刻,从她那端庄的鼻梁开始,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与我的脸并列而行。不过,她还是不朝我转过头来,不向我展示侧脸以外的部分,以鼻梁为中线,另一半的面容犹如隐匿在山阴处的花朵。这一张美若绘画的脸蛋就像只有绘画的表面而没有背面一样。

“阿姨,阿姨,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这样问女子,但嗓音是那么怯生生的,完全被清亮的三味线声音盖住,并未进入她的耳帘。

“阿姨,阿姨……”

我再一次招呼她,与其管她叫“阿姨”,我更想叫她为“姐姐”,没有姐姐的我,心中始终有着希望有一位美丽姐姐的愿望。我总是非常羡慕那些有着美貌姐姐的朋友,我在称呼这位女子的时候,心中涌现出对于姐姐的那种甜美的依赖情感,对于“阿姨”的称呼,多少有点而不满。不过,若是唐突地叫“姐姐”,那必须十分熟悉后才行,所以才不得不称其为“阿姨”了。

我自认为第二次称呼她已经很大声了,可是,女子依然不做答复,侧脸还是一动不动。她只顾弹着她的新内调,低着头向前走,长长的衣物底襟轻柔地贴着地面滑行。女子的眼光落在三味线的琴弦上,看来她正留神地倾听着自己弹出的音乐,对旋律十分满意呢。

我向前跨出一大步,这一次从正面看清了先前只看到侧脸的女子了。草笠遮住了她的脸庞,不过,正因为如此,她的肤色显得更加白皙,帽檐的阴影遮到她的下唇处,只有扣有草屐带的下颏部分才暴露在月光之下,那下颏像花瓣似的小巧可爱。而且,她的嘴唇上抹有鲜艳的口红,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女子是经过浓妆艳抹的。难怪我会觉得她的肤色特别白,原来她的脸上和颈部都拍上了厚厚的白粉。可是,她的容貌却一点也不因此而逊色,因为只有在强烈的电灯光下或是太阳光下,浓厚的脂粉才会显得俗不可耐,而像今夜这样青白色的月光,会使浓妆艳抹的妖艳美女显得更加神秘,就像妖魔那样产生惊人的感觉。说实话,这厚厚的脂粉,与其说是美艳如花,毋宁说是寒噤冷峻更为恰当。

不知怎么搞的,这女子突然站定了。她抬起低垂的头,仰望太空的明月。隐藏在草笠阴影中的发白脸颊,这时如同海面上的潮水般突然发出银光。只见她那洁白无瑕的脸上有亮晶晶的莲花叶上的露珠般的东西滚落下来,闪烁的光亮刚一消失,马上又有新的亮光闪现。

“阿姨,阿姨呀,您是在哭吗?阿姨脸上闪闪发亮的,不是眼泪吗?”

听到我这么询问,女子依然仰望着天空回答:

“那的确是眼泪,但是我并没有哭泣。”

“那么,是谁在哭泣呢?那是谁的眼泪呀?”

“那是月亮妈妈的眼泪,是月亮在哭,她的眼泪落到了我的脸颊上。你瞧,月亮妈妈正在那儿哭泣呢。”

她那么一说,我也抬头仰望太空了。不过,我看不出月亮妈妈是否正在哭泣。我心想:大概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看不出她是不是在哭。可是,月亮妈妈的泪水为什么只落在她的脸颊上,而不落到我的脸上呢?

“噢,毕竟阿姨是在哭啊。阿姨您说谎了。”

突然,我还是不得不这样说了。因为我看到那女子仰着头不停地饮泣,为的是不让我发现。

“不,不对。我怎么会哭呢?再怎么悲伤,我也是不会哭的。”

她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明显是在哭泣。她那抬头仰视的脸上,从眼睑处不停涌出的泪水,顺着鼻子的两侧,如丝线般流向下颏。她每一次饮声抽泣,咽喉骨就从皮肤下令人痛心地凸现出来,又痛苦地颤动着瘪陷下去,让人担忧她是不是会一口气喘不上来。最初像露珠滴滴滚落的泪水,一会儿就把整个脸盘都濡湿了,还毫不留情地流进了她的鼻孔和嘴里。女子抽吸了一下鼻涕,将嘴里流入的泪水一起咽了下去,同时,剧烈地咳嗽着抽噎起来。

“哦,您瞧,阿姨不是这么大哭了吗?我说阿姨呀,您为什么要这样悲伤地大哭呢?”

说着,我俯身抚摸着干咳的女子的肩膀。

“你在问我干吗这么悲伤吗?这样的月夜如此在野外行走,谁不会感到悲伤呢?你的心中也一样,一定也是很悲伤的吧?”

“您说得对,今夜我也极其悲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所以我让你看那月亮,悲伤就是由它引起的。……既然你也感到悲伤,那我们就一起哭吧。唉,我求求你,你也哭吧。”

女子的话语完全不亚于新内调的道白,听上去像是美妙的音乐。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她在这样说话的时候,弹拨三味线的手却并没有停下。

“那么,请阿姨不要掩饰您的泪容,面朝我正视我吧。我想看一看阿姨的面容。”

“啊,可不是嘛。是我不好,掩饰了自己的泪容。好孩子,你就多多包容吧。”

仰望天空的女子此时一下子回过头来瞅着我,头上的草笠也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