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或爱的秩序(第5/6页)

但在另一个战场,他却变得异常勇敢。为了阻止一个浮夸懒惰、品质低劣的学生沃尔克获得学位,乃至进入学院体系,斯通纳不惜与即将成为顶头上司的系主任劳曼克思公开决裂,并甘愿承受随后种种报复性的课程安排和升职无望。他对打算来劝解他的朋友费奇提及已经死去的另一个朋友戴夫·马斯特思,并说了一番无比动容的话:

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对那些贫困、残缺的人来说,大学就像一座避难所,一个远离世界的庇护所,但他不是指沃尔克。戴夫会认为沃尔克就是——就是外面那个世界。我们不能让他进来。因为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变得像这个世界了,就像不真实的,就像……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阻止在外。

我们或许会记起斯通纳的朋友戴夫对他的预言,一个来自中西部本土的没有桑乔做伴的堂吉诃德。他是疯狂和勇敢的,又是无比怯懦的;他太固执,又太软弱。有些瞬间我们会觉得无话可说,仿佛身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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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恩典(grace)状态,也非幻象(illusion)。他把爱情视为生成(becoming)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着一个瞬间,一天接着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明(invented)、修改的状态。(据杨向荣译本,几个关键名词的译法略有改动)

在斯通纳和凯瑟琳短暂的婚外情故事中,有一些极其深刻的东西。这种深刻不单单来自他们遭遇的爱情本身,还来自他们对这种爱情遭遇的认识,以及这种在爱与认识之间所发生的、时时刻刻的深层互动。

恩典和幻象对立,抑或一体两面,一个相信恩典的人必然会在某个时刻愤而相信一切皆为幻象。过去文学中的爱情故事大多数都是恩典和幻象之间的左冲右突:恋人们得到了爱情,身处欣悦之中,随后又失去了它,或打碎了它,剩下性欲的残渣和一个半明半暗的旧梦。很多平庸的小说书写者常常将现实主义等同于“现实的恶”,倘若有所不安,他们会再增加一点“假想的善”,但《斯通纳》的作者有能力去描绘那如西蒙娜·薇依所言的“让人耳目一新、为之惊叹并沉醉其中”的“现实的善”,这是智者和哲人才有能力洞见到的善,或者,也可称之为爱。

这种爱,将打破恩典和幻象(神圣爱情和动物性欲)之间的非此即彼,因为它是生成性的,也就是说,是不断变化、永远处在进行中的。同时,它并非一种外在的赐予或收回,而是主体自身心智的认知、发明和不断修改,因此它必然也是等级性的,和主体品质息息相关的,像但丁为贝雅特丽齐所引领而迈入的天堂,你身处什么层次和程度,就能看见什么层次和程度的爱,而每个层次的爱都是崭新的。

威廉惊讶地得知她在他之前有过一个爱人,但他更震惊于自己的这种惊讶;他意识到,他开始认为他们两个人在交往之前都没有真正活过。(据马耀民译本,略有改动)

我们在这里看到一个不停反思自身的灵魂,他将自己的心灵当作一个需要不断感知和认识的对象,即便在爱中,这种“内心感知”也不曾停歇,也许还可以反过来说,正是最初被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所唤醒的爱,让他拥有了“内心感知”,这种“内心感知”赋予他的生命细腻和深度,也把这种细腻和深度赋予这部作品,且随着他对爱的理解加深而愈发深邃细腻,并在他和凯瑟琳的爱情体验中达臻某种顶峰。

他们现在一起过的生活,以前谁都没有真正想象过。他们从激情中萌发,再到情欲,再到深情,这种深情在时时刻刻不断自我翻新着。

“情欲和学问,”凯瑟琳曾经说,“真是全都有了,不是吗?”

在斯通纳看来,完全就是这样,这也是他业已学到的东西之一。(据杨向荣译本,略有改动)

这种“内心感知”遂与一般的意识流显然不同,它不是对于意识的耽溺,事实上,它是对于意识的意识,是消化、提炼和整理,是爱智慧。在很多第三人称小说中,由那个全知叙述者所承担的对主人公的分析、判断和思索工作,现在由主人公自己承担下来了,他甚至是因此而日渐驼背和沉默的。很可能,这便是这部小说给我们造成的奇异美感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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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与学问。这种在现代小说中少见的并列,会让我们想到帕斯卡尔在《论爱的激情》中的断言,“爱即理性”。就像危险让一个头脑正常的人瞬间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命运,那些深陷于爱中的恋人,其实比任何旁观者都更清醒。所谓“爱的盲目和疯狂”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种市民阶层被爱情小说影响之后相互默认的事后托辞,他们不愿或害怕为逾界行动承担责任,遂归罪于爱。爱让人进入一个新世界,被阻拦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人自然对之难以理解,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书斋学者或艺术家也容易被世人视为疯子。对于难以理解的事情,人们或将之视为疯狂,或者,就将之解释为某种他们能够理解之物,也就是说,将之庸俗化为各种成见和观念。而小说家的要义,绝非迎合顺应这种成见和观念,按照新闻报道和传言轶事去理解人和现实,恰恰相反,小说家就是要去走近那些在局外人看来难以理解之事,认识它们,而非解释或改变它们,也就是说,去忍受人类所无法忍受的、更多的真实。小说大多数情况下确实是在致力描写市民阶层的人性,但小说家自己却不能只是一个市侩,他至少应当是一个爱者,以及,一位不错的学者。

假如说,斯隆让斯通纳意识到对自我的拯救之爱;伊迪丝让他最初感受到爱情,虽然这爱情由于更多表现为一种占有性的情感而依旧指向自身;格蕾斯第一次让斯通纳认识到一种超越自身的、利他的爱,这种爱让他可能成为一名光彩夺目的教师;那么,凯瑟琳则让他完全迈入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不被成见充斥、唯有爱者才能发现的生成性的真实世界,一个由他们各自最好部分相互构成的、比外部现实世界更为美丽的世界。也因为如此,在有了诸如此类的爱的认识之后,斯通纳随后对于凯瑟琳决然的放弃,更令我们不堪忍受,耿耿于怀,我们想起了他之前对于格蕾斯的放弃,以及再之前对于父母、恩师和妻子的冷淡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