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文论(第2/5页)

在这个意义上,理论并非僵化成标准答案的概念和术语,也不是学派之间无休止的争斗以及作为争斗结果的某种历史进化假象,理论更不是某种用于敲打、解剖乃至震慑他人的武器,理论是对已存在的世界和自己的综析、发问和省思,是对一些人类思想基本问题的一再重返,遂也是生生不息的源头活水。

又谈到何谓“文学”,卡勒说:“所谓‘文学’,即一种约定俗成的标志。它让我们有理由期待我们努力研读的结果是不会辜负那一番苦功的。”我们现在很多人不愿意再读所谓当代文学,也是因为当代文学每每辜负我们花费的苦功。和研读理论一样,我们意欲在对诗歌和小说的研读中收获认同,辨识自己,并在这样的认同和辨识中慢慢成长和被塑造。于是,文学和理论,其实可以作为两个同义词存在,而正是这两个同义词的强有力的并列,才实实在在构成了正在到来的、新的文类。

德勒兹和《批评与临床》

今天在中国流行的诸多法国现代后现代哲人,在我看来,他们首先是深谙文体之道的作家,而非贩卖理论武器的军火商。德勒兹是其中又一个例子。

德勒兹的书,我之前没有仔细看过,只是经常在各种国产论文中看到对所谓“游牧”、“生成”等德勒兹式概念的操练,让我对他并无好感,直到看见《批评与临床》。这是作者在巴黎自杀前的最后一本书,在这本晚年著作中,德勒兹终于暴露出一个作家的面目,回归其心心念念的根本问题,即关于写作的问题。他援引普鲁斯特的话:“作家在语言中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类似一门外语的语言,他令新的语法或句法力量得以诞生”。于是,从刘易斯·卡罗尔到贝克特的电影,从尼采到柏拉图,从斯宾诺莎到康德,从惠特曼到劳伦斯,德勒兹以他的广博和举重若轻,向我们展现形形色色写作者背后共同的秘密,属于写作本身的秘密。

在第一章《文学与生命》中,德勒兹认为:“文学的目标在于,生命在构成理念的言语活动中的旅程。”文学的目标是一种生命的宛若未知旅程般的可能性,这种生命的可能性在文学中表现为言语活动的可能性,并且这是有能力构成诸种理念的言语活动。随后的十六章针对具体作家的实用批评,都可以视作这一理路的演绎,其中《巴特比,或句式》一章,堪称宏伟。德勒兹从梅尔维尔笔下的小说人物巴特比的一句拗口的惯用语“我情愿不”入手,层层展开,将梅尔维尔全部作品乃至欧陆文学统统裹挟进来,最终逼至那个在梅尔维尔作品中挥之不去的最高问题,即对某种既反对特殊性又质疑普遍性的所谓“独特者”的渴求,以及伴随的失败,他引用劳伦斯的话:“这是新弥撒亚主义,或美国文学对民主的贡献:与救赎或慈善的欧洲道德不同,这是一种生活道德,灵魂只有在漫无目的的地上行走时才能实现,令自己接触到各种事物,从不试图去拯救其他灵魂,远离那些发出太过专横或太过痛苦的声音的灵魂,跟与它同等的灵魂共同建立起一些哪怕是太过短暂或不够坚决的约定,除了自由没有其他成就,时刻准备着解放自身以实现自身的完满。”

在这本著作中,德勒兹不止一次地对美国文学致以注目。除了惠特曼、梅尔维尔,他还提到过e.e.卡明斯,卡明斯诗中那些“不合语法的句式”,正如巴特比的口头禅,并不是胡乱而为的,而是对种种合语法变体的极限追求,在这样的追求中,视觉和听觉得以不停地磨砺,像是一个积极的人,在健康中创造,在创造中保持健康。

昆德拉和《帷幕》

我把《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和《帷幕》视作昆德拉的文论三部曲,有时甚至觉得,那个写小说的昆德拉并不重要,他写下那些略显啰唆和矫情的小说,也许只是在积攒经验,为了有一天能够写出这三部不朽的小说诗学著作。但进一步的真相是,对写作者而言,即便如此,这个写作的次序依旧不能够跨越,或颠倒。

“一个小说家谈论小说的艺术,并非一个教授在他的讲席上高谈阔论。更应当把他想象成一个邀请您进入他画室的画家。画室内,画作挂在四面墙上,都在注视着您。他会向您讲述自己,但更多的会讲到别人,讲他喜欢的别人的小说,这些小说在他自己的作品中都是隐秘存在着的。根据他自身的价值标准,他会当着您的面将小说历史的整个过去重铸一遍,并借此来让您猜想他的小说诗学。这一诗学只属于他自己。”

这是昆德拉在谈论贡布罗维奇,同时也是在坦陈自己理论思考的特殊方法,即小心翼翼地避免学者的行话和空话,坚持回到一个个具体场景之中。这样的思考毋宁说是一种呈现,它注定令人愉悦,但同时也是很难被概括的。我在《帷幕》一书里留下很多折页,但合上书,如果被问及这本书在说什么,我并不能回答,那些丰盛的细节与故事有如海水,我无法将它们打包带走,只能一再地重新进入其中,重新让它们浸润自身。事实上,小说家的天生特质,就是反对一切的概括,他是独断论和一切社论式写作的敌人。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在昆德拉那里更为本真的内涵是,“小说家一思考,读者就发笑”。

思辨的背面是抒情,正如哲学的对立面是诗。在诗人和哲人的古老争执之中,小说家扮演的角色,是紧张凝重空气中哧笑的精灵。“在一个小说家的创作历程中,向反抒情的转变是一次根本性的经验;远离自己之后,他突然带着距离来看自己,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个人。有了这一经验之后,他会知道没有一个人是他自以为的那个人,知道这一误会是普遍性的、根本性的,从此他会知道如何将喜剧性的柔光投射到人的身上。”

“没有一个人是他自以为的那个人。”这句话可以作为现代小说所奉献的铭文,置放在阿波罗神庙的角落里,用来验证“认识你自己”其实是一句多么严峻和满怀悲悯的告诫。而人类这种普遍和根本性的自以为是,不正是小说要致力撕裂的帷幕吗?

毛姆和《总结》

每个喜欢阅读和写作的人,总会时常被迫面对类似“你喜欢哪个作家”这样的问题,每逢这种时候,我都会在一番吞吞吐吐的含混其词之后,抬出毛姆这个名字。其实,我并没有读过他太多的小说,常见的几本,《月亮与六便士》、《人性的枷锁》、《刀锋》、《剧院风情》,是读过,但也就像读任何外国小说一样,浏览过一遍而已,如今要复述任何情节或细节,根本做不到,更要命的是,我也并没有要去追读他全部小说的热情,或者,我本质上就缺乏某种热情,这一点,倒是和毛姆本人有些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