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4/4页)

忽然,在一幅光彩夺目的提香画作前,他听见自己喃喃自语:“但我才五十七岁——”然后,他转身离开。对这个仲夏之梦来说,已经太迟了,但对于能幸福地在她身旁安静地收获一段友谊来说却远远不算迟。

他走回酒店,他要在这里与达拉斯会面。他们一起再次穿过协和广场,走过通向下议院的大桥。

达拉斯没有察觉父亲的思绪,兴奋地对凡尔赛大谈特谈。在此之前,他只对其匆匆一瞥。那是一次节日旅行,他拼命地排满了景点,都是他之前不得不与家人一起去瑞士时错过的。他一时慷慨激昂,一时独断批评,显得语无伦次。

阿切尔一边听着,越发感到无能为力,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他知道儿子并不是感觉迟钝,但他有一种将命运视作平等的对手而非主宰者的能力和自信。“就是这样,他们能胜任事情——他们懂得人情世故。”他沉思着,认为儿子是新一代年轻人的代表,他们清除了所有老旧的标志,还带来了新的指示牌和危险警告。

达拉斯忽然停下来,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臂。“哦,天啊。”他惊呼。

他们已经走到了荣军院前栽满树木的开阔空地上。孟莎圆顶如天上人间一般高高架在发新芽的树木和建筑物的灰色长庭之上,尽情吸收着下午的日光,就像代表着民族荣光的一个有形的标志。

几条大道从荣军院向外伸展,阿切尔知道奥兰斯卡夫人住在这其中一条大道旁的广场里。他想象那个街区十分宁静,几乎可以说是偏僻,却忘记了它位于灯火辉煌的市中心。此刻,他莫名地从那束金色的灯光联想到她的住处散发出的耀目光亮。近三十年来,她生活在——奇怪的是他对她的生活所知甚少——这个五光十色的环境里,他已经感到这个环境过于密集,却又激奋人心。他想到了那些她一定到过的剧院,看过的油画,经常造访的庄严辉煌的老房子,交谈过的人们,想到了一个极其喜爱社交的民族在充满古老礼仪的环境中产生各种思想、兴趣、图像和联想,永不停息地彼此交织。他忽然记起那个年轻的法国人曾对他说:“啊,精彩的对话——这真是独一无二的,对吗?”

阿切尔几乎三十年没有见到里维埃先生或听到他的消息了,这也看出他对奥兰斯卡夫人的状况一无所知。他们分隔了大半辈子,她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生活在他不认识的人中,生活在一个他只能模糊想象的社会里,生活在他永远不能完全理解的环境中。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带着对她年轻时的记忆生活,但她却无疑有其他更实实在在的陪伴。也许她也将对他的回忆视作遥远的过去,但如果这样,那这种回忆一定像黯淡小教堂中的一座文物,她并没有时间每天前去祈祷……

他们穿过荣军院广场,走在大楼旁的一条大路上。虽然这个街区光彩壮丽,历史悠久,但依然十分安静,这让人想到巴黎的瑰宝该有多么的丰富,才会让这样的景色为少数冷漠的人独有。

太阳已经褪为一层柔和朦胧的光晕,在处处投下黄色刺目的光芒,他们拐进去的那个小广场上行人寥寥。达拉斯再次停下来,抬起头看。

“一定就是这里了。”他说,将手臂伸进父亲的臂弯中,阿切尔虽然感到难为情,却没有把手抽回去。他们一起站着,抬头看着房子。

这是一座现代建筑,没有明显的特色,但有许多窗户,它的正面是奶油色的,十分宽阔,上下漂亮地以阳台装饰。其中一个高层的阳台离广场上七叶树的圆顶很远,依然罩着遮阳篷,仿佛太阳刚刚晒过一样。

“不知道是哪一层呢——?”达拉斯猜测着,一边朝马车出入道走去,他探头到行李搬运工的小屋里,然后走回来说:“在五层,一定是有遮阳篷的那间。”

阿切尔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高层的窗户,仿佛已经来到了他们朝圣旅程的终点。

“我说啊,已经快六点了。”他的儿子终于忍不住提醒他。

父亲的目光瞟到树下有一张空旷的长椅。

“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他说。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他的儿子高声说。

“哦,我很好。但我想你自己上楼去,拜托了。”

达拉斯在他跟前停下来,一脸疑惑。“但是,我说爸爸: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打算上楼吗?”

“我不知道。”阿切尔缓缓地说。

“如果你不上去,她会搞不懂的。”

“去吧,儿子,我可能会跟着你去。”

达拉斯在日暮中长长地看了他一眼。

“但我到底要说什么呢?”

“好儿子,你不是永远都知道说什么吗?”他父亲微笑着回答。

“好吧,我就说你很传统,宁愿走上五楼,因为你不喜欢坐电梯。”

他的父亲又笑了:“说我很传统,这就够了。”

达拉斯再次看着他,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难以理解,便走进拱形的门道里消失了。

阿切尔在长椅上坐下,继续凝视着那个带遮阳篷的阳台。他计算着时间:儿子坐电梯到五层,按响门铃,被带进大厅,然后被领进会客厅。他想象达拉斯自信地快步走进房中,脸上带着讨喜的笑容。人们说儿子“随他”,不知是否的确如此。

然后,他想象房间中的人——因为在这个社交的钟点,房里可能不止有一个人——当中有一位皮肤黝黑的妇女,脸色苍白却皮肤黝黑。她马上抬起头来,伸出一只戴着三枚戒指的瘦长的手……他想,她会坐在火炉旁沙发的一角,身后的桌上放着杜鹃花。

“比起上楼,这样看真实多了。”他忽然自言自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害怕这现实的最后一道影子会失去棱角。

暮色渐浓,他在长椅上坐了许久,眼睛却从未离开那个阳台。终于,窗内亮起灯光,不一会儿,一名男仆走到阳台收起遮阳篷,关上了百叶窗。

这一幕仿佛是纽兰德·阿切尔等待已久的信号,他慢慢起身,独自走回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