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3/4页)

纽兰德·阿切尔看着酒店窗外那些雄伟又欢乐的巴黎街道,感到心中像年轻人那样跳动着困惑和渴望。

在越发宽松的马甲下,他的心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剧烈跳动了,他很快便感到心中空虚,头脑发热。他想知道儿子在范妮·博福特小姐面前是否也有这种反应——他觉得他并没有。“他的心跳无疑也一样活跃,但节奏是不同的。”他想起年轻人宣布自己订婚时冷静沉稳,想当然地认为家人会同意。

“不同之处在于,这些年轻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而我们则几乎总是认为我们不应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只不过,一件早已确信的事还能同样让人心跳狂乱吗?”

这是他们到达巴黎后的第二天,春天的阳光让阿切尔驻足在敞开的窗前,楼下便是宽阔闪亮的旺多姆广场。当他答应陪达拉斯出国时,他规定的其中一件事——几乎可以算是唯一一件事——就是他不用被迫参观那些新奇的“宫殿”。

“哦,好吧——当然,”达拉斯和善地答应了,“我带你去一些非常老套的地方——布里斯托人是这么说的——”听见他把国王和君主居住了一个世纪的宅邸比作老套的客栈,供人们了解其古雅的不便和残留的当地色彩,他的父亲顿时语塞。

在最初那焦躁的几年里,阿切尔经常幻想回到巴黎的场景,之后,对人的憧憬渐渐消退,他只想看看这个奥兰斯卡夫人生活的城市。晚上待家人都已就寝,他独坐在书房里,想起栽满七叶树的大道上春光明媚,公共花园里摆着花朵和雕塑,花车上传来丁香的阵阵香气,大桥下河水波涛翻滚,艺术、学习和享乐的蓬勃生机充满了这个城市的每一条动脉。此刻,这个繁荣的景象在他眼前一览无遗,他向外望去,感到自己畏缩、过时,心有余而力不足:比起他曾梦想成为的那个无情又了不起的人,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满头灰发、微不足道的人……

达拉斯欢快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你好啊,父亲。这可真棒,不是吗?”他们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窗外,然后年轻人继续说:“说起来,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会在五点半恭候我们。”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像在转告某个无关紧要的信息一样,比如他们第二天晚上到佛罗伦萨的火车几点出发。阿切尔看着儿子,觉得在他快乐而年轻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他外曾祖母明戈特夫人的狡猾。

“噢,我没跟你说吗?”达拉斯继续说,“范妮让我发誓在巴黎的时候做三件事:为她找来德彪西的最新乐谱,到大木偶剧场看演出,还有去见奥兰斯卡夫人。你知道吗,当博福特先生将范妮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送到阿松普雄时,她对范妮非常好。范妮在巴黎没有朋友,奥兰斯卡夫人便对她十分友善,节假日带她到处闲逛。听说她是第一任博福特夫人的好朋友。当然啦,她也是我们的表亲。所以我今天早上出门前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你和我在这里待两天,希望能见她。”

阿切尔一直盯着他:“你跟她说了我在这里?”

“当然了——为什么不说?”达拉斯夸张地扬起眉毛。他没有得到答复,便一手紧紧搂住父亲以示信任。

“我说,父亲,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在儿子大胆的注视下,阿切尔感到自己脸红了。“承认吧,你和她是好朋友,不是吗?难道她不是很漂亮吗?”

“漂亮?我不知道。但她跟别人不一样。”

“啊——就是嘛!事情总是这样的,不是吗?当她出现的时候,她是与众不同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范妮正是这种感觉。”

他父亲后退一步,松开了他的手臂:“对范妮?我亲爱的儿子——我真希望是如此!只是我不觉得——”

“可恶,爸爸,别当个老古董!难道她不也——曾经是——你的范妮吗?”

达拉斯彻头彻尾地属于新一代。他是纽兰德和梅·阿切尔的长子,但在他身上几乎不可能灌输任何保守的思想。“神神秘秘的有什么意思呢?那只会让人们更想东嗅嗅西闻闻。”当他被要求谨言慎行时,他总是拒绝接受。但阿切尔看着他的目光,看见儿子在玩笑之外其实相当孝顺。

“我的范妮?”

“对啊,那个你愿意为她抛弃一切的女人——只是你没有这么做而已。”儿子的话让他瞠目结舌。

“我没有这么做。”阿切尔庄重地重复。

“对,你过时啦,你知道吗,亲爱的老哥。但母亲说——”

“你母亲?”

“是的,她去世前那一天说的。她让我独自去见她——你记得吗?她说她知道我们跟着你很安全,也一直会安全,因为她曾经这么请求你,你便放弃了你最希冀的那样东西。”

阿切尔默默地听着这句奇怪的话。他的眼睛依然视若无物地盯着窗下人潮熙攘、阳光明媚的广场。良久,他低声说:“她从来没有请求我。”

“对,我忘记了。你们从来不请求对方做任何事,对吗?你们也从不告诉对方任何事。你们只是坐下来看着彼此,猜测对方的心事。就跟一座聋哑人收容所一样!唔,我想你们这一辈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心底的想法,我们甚至从不花时间了解自己。——我说,爸爸,”达拉斯忽然扭转话头,“你没有生我气吧?如果是的话,我们到亨利餐厅吃午饭和解吧。我之后要赶到凡尔赛去。”

阿切尔没有陪儿子到凡尔赛去。他希望利用下午的时间独自在巴黎游荡。他需要一股脑地清理这一生中无从诉说的悔恨和深埋心底的回忆。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为达拉斯的鲁莽感到惋惜。毕竟,有人猜出了他的顾虑并且同情他,就像拆除了他心头的铁箍一样……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他为此感到说不出的动容。达拉斯虽然深情又有洞察力,却不可能明白这一点。对这个男孩来说,这段插曲无疑只是一件憾事,充满着徒劳的失望和白费的努力。但真的是仅此而已吗?阿切尔久久地坐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长椅上思考,生命从他身边流淌……

几条街道以外,几个小时以后,埃伦·奥兰斯卡等待着。她一直没有回到丈夫身边,直到他几年前去世,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将她和阿切尔隔开了——那天下午,他即将见到她。

他站起身,穿过协和广场和杜伊勒里宫花园来到卢浮宫。她曾跟他说过她经常到这里来,他想在一个她可能最近曾到过的地方度过等待的时间。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他在耀眼的午后阳光中徜徉于一个又一个画廊,一幅又一幅油画尽情地向他展现它们几乎被遗忘的光彩,在他心中充满了美的回响。毕竟,他的生活早已过于空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