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5/22页)

他背驼得厉害,那背好像生来是要负重的。他对我说话时发出奇怪的嘶哑的声音。让人惊奇的是,他虽然说话费力,还是会和陌生人说话。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眼睛,这个驼背老人的眼睛明亮有生气,还带着调皮的神采。他死人般的脸上有一种奇特的色彩,一种灰色,一种让我想起吉卜赛血统的黝黑。他死人般的脸上有胡茬,几乎像一层羽毛,脸颊和下巴是白色的,那双眼睛是奇迹和安慰:虽然那场事故永久地损坏了这个老人的脊椎,他的个性如故。

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好像在说:“狗?狗?”他停下来,像只乌龟似的抬起头。他发出嘶哑的声音,举起象征着权威的一根手指。他好像在说:“狗?狗?”只需要我重复词语“狗?”,他就又埋下头,弓着背忙活去了。他的眼睛暗淡了,头低下去。他咕哝着“狗”,这个词卡在他喉咙中。“让野鸡发愁。”

小径边的树荫下是篱笆高的笼子,里面关着野鸡。野生动物像鸡一样养在后院,这让我觉得新鲜。周围的树林都是人栽种的,所有山毛榉和松树边的玫瑰和山楂树都是人栽种的,这也让我觉得新鲜。

在隐秘的小路上遇到陌生人,一个黝黑程度是吉卜赛人的二十倍的陌生人,会有一点冒充权威甚至欺侮的冲动。但这是老人短暂的冲动,或许也是一种社交冲动,希望和陌生人说说话,希望邂逅的人多上一个。

他埋下了头,眼中神采不再。我也没再听到他开口。

我们再也没有过什么交集。我偶尔会远远看到他。有一次见他弓着的背上有一捆木头,像是华兹华斯笔下的人物,若是在华兹华斯的诗里,题目会是“拾柴者”。他走得很慢,然而在缓慢和从容中有一种确定: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像老鼠一样,他仿佛有一块“领地”,然而我不清楚他在地里做了什么(除了照料野鸡——也许这都不用做)。

沿着古老河谷延伸的车道很长。我第一次走在上面的时候还没有栅栏。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大路变窄了。一排带刺的栅栏竖起,从长而直的路中央延展开去。坚实的绿篱笆柱(粗的被结实地撑着)和带刺的铁丝让我觉得,虽然对我来说,山谷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但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也处在偶遇的事物的尽头。

丧失了那种宽广和空间感多么让人伤感!这让我痛苦。但是我已经成长到接受世事变迁观念的阶段,我已活在“腐朽”这种观念之中。我一直有一种想法,这像是对我的诅咒: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就想,我活在一个已经过了巅峰时代的世界。我已活在死亡的念头中,而这个念头是年轻人不可能有、无法留在心中的:一个人在世上的时间,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这些关于腐朽世界、世界不断变化以及人生短暂的念头,让很多事情变得可以忍受。

后来,我从车道上发现了更早的侵蚀。某个夏天,我从云雀山俯视巨石阵,路边玉米地变换着颜色,我猜想其中一定有老式推车和马车轮的辙印。这是当年马车从巨石阵到索尔兹伯里所经之路,因为烂泥的缘故,这条土路比铺筑的路更宽。很久以前,老路一些宽阔的地方就被并入田地,消失在铁丝栅栏之后。

古路围在了栅栏之中,被古代部落视作神圣之物的宽阔河床划作私人领地(在山谷的一头,蜂箱往后,大篷车、古老的草垛与依着巨大梧桐树的破败房子往后,在尽头处,在河西岸的纤草下,有古坟或堡垒的印记),这种对地产的强调本该让我想到现在,想到将我包围的大庄园,想到我栖居其上的庄园的遗址。

我看见农场主或是农场经理开着路虎车巡视。我在山头看见了现代谷仓。我看见山间起伏的防风林。它们是新近种下的,松树用来保护山毛榉,却比山毛榉长得快,形成一片林子,地上散落着枝干和枯木。我看到了人的痕迹,但没有放在心上,我更愿意看到我想看到的:平原磅礴的地势,丘陵和老河谷,远离当下河道的更小的河流。我看到了古迹,看到了颓败的旧农场。

这种选择性地看见,有点像杰克的岳父,他忽略了把他的地割成了小块的新栅栏。他忽略了为数不多的新的门,坚持来回跑,在铁丝网上开出门、台阶和包好的通道,用老法子把蓝色塑料袋缠在铁丝上,然后用鲜红的纤维或是尼龙一圈圈地绑好。

这会儿能看见老人的地盘那奇怪的锯齿形边缘,以及它的边界:山丘一头泥泞荫蔽的小路上有野鸡笼子,旁边是新谷仓,沿着那条路穿过车道,一直到北面山坡树林边的一片田野。我在此第一年的某个夏日,在那里的一扇门边看见很多张着翅膀的腐烂的乌鸦,有的刚死,有的死了一段时间了,有的只剩个羽毛骨架。把这么凶残的行为和这个驼背的老人联系起来很奇怪,他走得那么慢。但想想他狡黠的眼睛,他晒成吉卜赛颜色的皮肤,他强壮的蛇形身体和狡猾的脸,倒与这行为契合了。

整个生活,整副忍耐的性格,都在那片地盘上表现出来。老人存在的印记那么明显,他的精神徘徊在他的地盘上空,徘徊在他的门、台阶和古怪地卷起的塑料袋上,甚至在那些早已卷起绑好、没了光泽、蓝色变成了白色的破碎的塑料袋上也有迹可循。这一切都说明老人缓缓地来回忙活着。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想起有阵子没见到他了。接着我明白了,过去的几个星期,几个月,我看到的都是他的遗迹。

他死了。没有人公开记录这一事实,或是传递这一消息。很久以后,篱笆老化,那些塑料袋继续变白、破碎。它们依旧在,就像谷底其他的残骸——只剩墙壁的破败房子,白桦树下的古旧机器,老农场建筑后山毛榉下被弃的木头和金属,摇摇欲坠的谷仓卸装货窗户边的铁支架。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知道老人住在杰克的房子里,也死在那里,他真是杰克的岳父。

*

认识杰克之前,我先认识了农场经理。我觉得农场经理是杰克的老板(因为杰克住在农场上的农舍中)。我从没想过他们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们是彼此独立的。

农场经理坐在路虎里巡视。他带着一条狗,狗有时坐在副驾驶座上,有时从后座上探出头。

我们在谷底通向山顶谷仓的一条多石的小路上相遇,谷底有旧的农场建筑。这是一路上最陡的一段,我权作锻炼了。这位置很合适,快到路的尽头,长短上刚好让我腿部的肌肉感到紧张,让我深呼吸。某个下午,农场经理在山坡上停下车,友好地向我打招呼,在最后五十码处,幽默地说要载我一程。他人到中年,戴着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