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6/22页)

路面狭窄,好几个下午我给他让路。起初只见到路虎,后来看到了里面的人,开始熟悉他的外貌,以及那条狗满足而非警觉的神情。我以为他是农场主,是这些精心打理的土地的主人。他下了路虎,走进谷仓查看谷子是不是干透了,我便也觉得他“迈着农场主的步子”。我赋予他一种特别的权威感,一种对我们周围土地的特别的态度。但是后来他告诉我他不是农场主。我只好修正看待他的方式:他只是农场经理,一个雇员。

他巡视的路线覆盖了我散步的部分路线。从防风林边的小径到公路。路对面那块低洼地是农场的养牛场。牛棚后是湿草甸,远处是河岸边的柳树和其他树。路边农场的入口,有一个三四英尺高的木平台。平台上摆着搅乳器,等着取乳制品的货车来。再往后,公路经过一座粉红墙的茅草小屋以及几栋普通的砖石小屋。接着是庄园的紫杉和山毛榉。这是我散步结束的地方:一片暗绿色阴影中的一个宽敞出口,接着便是我小屋前亮绿色的草坪。

阴雨绵绵的头四天过后,我出了门,对着这段公路,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现在,如果经理的路虎从后面开过,赶上我,我知道它会开向何处。经过那片紫杉,沿着河上方山毛榉成荫的路,到傍着水的白墙小茅草屋那儿,开上坑坑洼洼的沥青路,经过几座也许刻有字母花纹的房子,到没有铺过的宽敞土车道。

我对那条杂草丛生的大路越来越有感情。我把它看作一条古老河流的河床,几乎是另一个地质时期的东西。我把它看作以前人们从索尔兹伯里平原赶着鹅到卡美洛-温彻斯特的必经路;我把它当作旧时的马车道。

当下不仅渗透了过去的时光,更渗透了古老而神圣的土地。在一小片整齐地围着栅栏的地上,有一条铺好的车道、一座低矮的小房子和繁茂的花园,花园里种着大株的花、低矮的针叶植物和高大的观赏植物。在那里,在铺筑的车道上,我偶尔会看见路虎。那是经理生活的地方,是他巡视的终点:在古迹边缘的一小处郊区。不过,我觉得这房子的存在理所当然;我周围这片逐渐成形的土地上的这座工整的房子,我花了点时间才注意到。而古迹——更加模糊,有更多臆想的成分——更容易让我留下印象:我已经有所预期。

经理会从他的农场开上车辙深深的车道,开到几乎光秃秃的河岸,上面散布着古坟。无疑,他想着树林、田野、庄稼和牛群,和我所见的不同。他沿着直路驾车——这条路现在被他自己或别人立起的铁丝栅栏分割——经过没有屋顶的石房子,旁边有高大的梧桐,旧草垛像栋小屋,覆盖着黑色塑料布;经过一边树荫下的大篷车和另一边如今已并入铁丝栅栏的两排蜂箱;经过老农场建筑(虽然挂着新草绳)和几栋农舍,其中之一是杰克的;经过杰克的花园和鹅窝,到新建的金属壁的谷仓。

经理的路线几乎是环形的。这路线也是杰克的,部分也是我的。

我见过杰克在菜地里干活。菜地在农舍前花园的外面,在朝向农场田野的斜坡处。我注意到他修得尖尖的胡子,透出奇怪的优雅。尽管在菜园中,他的性格也比其他农场工人显得更加清晰(其他农场工人的性格至少有一半在拖拉机或在其任务中体现,稳健地,一片接着一片改变广阔田地的颜色或质感),但杰克一开始不过是风景中的一个人影而已。我对他而言无疑也一样:一个谋生的人,一个徒步的人,一个在现已私有的路上享受着公共权利的人。

但是过了些时候,大约几周吧,也许觉得努力不会白费,他接受了我。还离得很远呢,一看见我,他就发出问候,我听不清楚,那更像是在寂静中故意弄出的声响。

当他在农舍前的花园里干活时,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当他在铁丝栅栏围着的地里翻起老山楂树下细软的黑土时,我看得更清。这让我想起特立尼达岛上的旧事,我父亲曾在林中空地建起一座小屋和一个花园。黑暗、潮湿、温暖的大地和生长其上的绿色,旧时的本能,旧时的快乐。我对杰克有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因为他的力量和他扬起耙子时奇特的优雅,手脚的协调。几个月后,我也发现他的衣着奇特夸张:夏天一出太阳就光着背,季节一变就裹得严严实实。我开始觉得他的衣着代表了特定的季节:像是一本当代的《时节之书》。

某天,他像开路虎的农场经理一样,把车停在防风林边农场建筑与谷仓间的陡坡上。杰克和其他住在农舍的人都有车,否则,他们的生活会很不方便,农舍离公路太远,离商店有好几英里路。邮差似乎一周来一次。

我听到了汽车的声响,站到一边。在狭窄的农场路上你不得不这么做。(要是你想避免和人打照面,可以站在防风林中,在山毛榉和松树间的荫蔽下。)我在让路中认识了农场工人。在经历了拖拉机车厢和丘陵的孤寂之后,他们都愿意挥手微笑。这是交流的极限;除了挥手微笑和打招呼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回是杰克,他在自己的车子里,在空闲的时候,这样的交流很特别。我们对视,互相打量,发出声音而不是说话。

我总是注意到他尖尖的胡须。从远处看,我觉得那胡子是年轻人特有的。从他翻土的姿势,从他的身高、宽厚的胸膛、坚实的腿以及挺直而轻松的步伐看,我觉得他是个年轻人。但他的胡须几乎灰白,也许他已年近半百。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他的眼神不坚定,跳动着,这出卖了他,说明他不过是个农场工人。换个环境,在一个更拥挤或竞争激烈的地方,他也许会精神沮丧。这个发现让人有点困惑,因为(在我放弃了他是旧时农业社会的遗留这个想法后)我在他的胡须,他的姿态与挺直、轻松、优雅的步伐中,看到了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一个出于原则背离了其他生活方式的人。

我们没什么话好说,但是我们之间产生了邻里的感情,这点从他远远的呼喊中持续传达出来。

他的花园教会了我分辨季节,我开始以新的方式去看司空见惯的事物。我看到他精心修剪的苹果树上花朵绽放,记住了花朵的色彩(时刻都能回想起来),知道是哪个时节的;我看到小小的果实挂在枝头,青涩的果实和花园里其他果实一起生长,渐渐变了颜色。

我在夏天呈粉白色、含有燧石的泥土中看到了丰饶,而这点在初来那会儿是我不曾料到的。在英国,我不是园丁,对见过的屋前小花园(现在从开往索尔兹伯里的公交车上也能看见)也没有太大兴趣。我在那些花园中只能瞧见颜色,几乎无法区分任何一株植物。但是一个接一个下午,我观察着杰克的花园,凝视他的劳作,看到他辛劳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