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往事](第4/8页)

我没看过,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在三文鱼的后背上,文的是明王还是阿修罗,或者,是一个名字。

三文鱼后来也收了很多徒弟,他现在只给老外文身,价码要得高高儿的,依旧是老毛病不改,哪儿都敢文,包括小鸡鸡。我上次回拉萨的时候把一只阿拉伯手鼓留给了他,他把鼓腔上的金属漆刮掉,说要在上面写满八大咒十小咒。

三文鱼皈依了一位上师,文身店挣的钱他每年拿出一大部分供养上师。最后一次离开拉萨时,他开车送我去机场,中途买了肉夹馍给我吃。他把车停在贡嘎机场外,车里放的是大宝法王的唱诵。三文鱼问我:“大冰,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回来多好啊……随便做个小买卖,兄弟们在一起慢慢变老,每天磕磕长头喝喝甜茶,一辈子晃晃悠悠就过去了。”

白得晃眼的阳光在我们左手边,起起落落的飞机在我们右手边。

我默默地吃着肉夹馍,满手油腻。

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政委叫老G,是个东北人,超有钱。

这里说的有钱,是相对于其他的队员,老G 那时身上大约有一两万的现金,是当时“拉漂”中罕见的万元户。他逃婚到西藏,认识了一女孩叫猴子,爱得死去活来,各种海誓山盟。但最后还是分手了。

生产队本来只有队长,没有政委,因为他失恋后视金钱如粪土,整天带着一帮人跑太阳岛打牙祭,所以成子封他为政委。他知道这一帮人都是蹭吃蹭喝不脸红的主,但向来来者不拒。

很快,老G 就变成了我们中最穷的,他最后一次带大家吃饭吃的是海鲜,那时候空运到拉萨的螃蟹是80 元一只,长得也就鸡蛋大小。老G 豪气万丈地给我们每人点了一只,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他点上一根烟,笑眯眯地叼着。

他冷不丁地说:“真奇怪,钱花光了,失恋也治好了。”

生死一场,地狱之路

2006 年藏历年后,成子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的内容就是在藏区各个县城里各种出差。

这在当时生产队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真是份让人心跳眼红的工作啊,可以不用掏路费满世界玩儿。

大家普遍很嫉妒,纷纷讽刺成子的着装,说他穿得像只大老鼠。出于工作需要,他那时买了一身300 块钱的银色西装,还打了一根深红色的领带,红领巾一样飘扬在胸前。

那时,拉萨的藏族社会青年中很流行穿银色的西服,人家穿上去土帅土帅的,成子穿上去光剩土了。他就穿着那身土得掉渣的西服,穿梭在藏地大大小小的县城间,背上还背着个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双肩背,再配上他那一副穷人乍富、意气风发的表情,真是要多土有多土。

有个阶段,他短暂脱离了晒阳阳生产队,被派往聂拉木公干。聂拉木海拔4700 米,是个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最靠近尼泊尔的中国小县城,说是县城,城镇实际规模没有内地一个镇大。聂拉木在藏语中意为“象颈”,但汉译名为“地狱之路”。

晒阳阳生产队里神人很多,几乎每个成员都有一次被改变一生的旅行。

成子的那次发生在聂拉木。

在聂拉木的四月,成子结识了来自西安军校的年轻人宁博,宁博是位户外发烧友。他们结伴从聂拉木去樟木,同行的还有成子的一个同事,也是银西装红领带的范儿。

樟木海拔只有1000 米左右,四月正是夏天,气候宜人。三人在樟木玩得甚为开心,准备从樟木返回聂拉木时,却下起了大雨。当地人按经验推测,若樟木下大雨,聂拉木此时肯定在下大雪,四月风雪是夺命刀,说不定会大雪封山。当地的朋友劝他们等雪融化后再启程,但宁博不肯,他认为两地相距不过区区三十公里,走得再慢,十小时也溜达过去了,更何况自己拥有丰富的户外经验和全套装备,什么大风浪没见过?

宁博执意启程,成子和同事决定陪他一起走。

于是,一个登山客加两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构成的奇妙团队上路了,他们运气很好,居然还找到了一个愿意冒险挣玩命钱的四川司机。

从樟木县出发,行驶了三个小时左右后,窗外的雨变成雪,再往前开着开着,地上的雪骤然全变成了冰。车子开始在路上打滑,司机收起刚出发时的风趣健谈,一声又一声地念着阿弥陀佛。雨刷器费力摆动出一个扇面,车窗上满是说不清是雪还是冰的东西。司机口气越来越焦躁,建议返回。宁博年轻气盛,对眼前的境况完全不以为意,三言两语和司机吵起架来。司机说:“要么付够我车钱我拉你们回去,要么你们下来自己走,反正我打死都不往前开了。”

宁博是户外发烧友,成子是之前开发过西北众多户外线路的老户外票友,成子的同事是个敢来西藏穿西服当推销员的大银老鼠。三人交换了下目光,同时掀开车门,风夹着雪猛灌进来,他们钻进风雪中淋浴,回手努力潇洒地把车门摔出脆响。

我想,他们那一刻甚至是豪情万丈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一路上还并驾齐驱,有说有笑。渐渐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耳边只剩下寒风的嘶号。走着走着,三人彼此的间距越来越大。成子体能最好,始终走在队伍最前面,这样后面的人就能够踩着他的脚印走,会安全些。山路旁边就是深渊,而边缘基本被雪覆盖,很难准确判断。后来成子说,他每一步踏出前都心底发虚。行进几公里之后,举目四望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了任何参照物。山路非常曲折,每走100 米或者200 米,就要拐进山脊,无法看到更远的路。

眼看天幕渐暗,周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宁博一开始的万丈豪气被无情苍白磨蚀殆尽,他开始不停地追问成子还剩多少路。

成子安慰他说,还有30 个弯就到了……结果走了40 多个弯,仍然没有任何抵达的迹象。

宁博嘴唇发紫,再次问成子还剩多少路。成子怕这个年轻人过度惊慌,赶紧说刚才记错了,还有20 个弯肯定就能到。三人就这样一直在山里绕弯,任凭风雪把希望之光渐渐吹灭,没有任何办法。

成子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思考“死”这个字。

刚开始雪只没过小腿,后来到膝盖,然后是整条腿,需要用双手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才能前进。他身上的西装早已被雨雪打湿,里面的抓绒衣也隔不住水汽,人却没有感到多么寒冷—恐惧和对生存的急迫渴望充斥着他们全部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