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往事](第6/8页)

清晨六点,雪还在下。

三人水米未进,饥寒交迫,别无选择,只好继续上路求生。

走了四个小时,将近十点多的时候,依旧没有任何走完的迹象和征兆。

成子开始接近临界点了,起初他只有一个信念:我一定不能死!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就死了呢……前半辈子里重要的人和事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闪现、播放、重复;而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全然一片空白,就和眼中透映的雪地一样。

成子出现了初期的雪盲症状。手脚和脑袋开始像别人的器官一样存在着,嘴唇也沉重得合不上……成子想:快了,快了,这辈子看来马上要走到头了,最后一刻是选择躺下找个舒服的姿势在雪地里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呢,还是依旧往前走,直到一个跟头栽倒不再爬起来?宁博呢?其他两个人呢?怎么完全不见了踪影?什么时候走散的?是我掉队了还是他们掉队了?他们还活着吗?我要不要践行诺言陪着他们一起去死?

他慢慢地思索着,佝偻着,机械地走着。

时间过得很奇怪,一分钟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一小时又像一秒钟那么迅速……他就这么一边思索着一边走着……影子怎么跑到身前了?这个光线角度,应该是下午三点了吧。那个远远的东西是什么?四四方方的,像个拙劣的亭子……那是,那是聂拉木的加油站!

成子努力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到了?! 走到了!

紧接而至的是崩溃—血液瞬间涌入大脑,一阵眩晕和恶心!连接心智和肌腱的最后几根弦在这一刻全部绷断。他甚至听到了几声脆响!一个小时前,他几近意志崩溃的时候,离目的地只不过一公里左右。

意识似乎不再主导肢体,躯壳凭借的也不是惯性。成子觉得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着他,推得他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跑过加油站,跑过小邮局,最后一把把他推到宿舍门前。

成子后来跟我说:“我对天发誓,那是一只手!我甚至感觉得到那只大手的食指和无名指的力道……”

成子在门口就开始脱衣服,到床边时,他被自己的湿裤子绊倒在水泥地上。

他用最后的力气插上电热毯,躺下的那一瞬间迎来的不是宁静,不是放松,不是释然,甚至不是空白,似乎没有一个词汇能够再现那份微妙感触。

成子睡了半个小时,或许更确切地说是昏迷了半小时后,身上的疲惫才稍有退去。

他躺在床上想,其他的人呢?死了?他想哭但哭不出来,他支撑起胳膊想扇自己耳光。这时门开了……宁博到了。宁博依靠在门框上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他瘫软成了一团泥。成子光着屁股跑下床帮他扒了衣服,又拖他到床上休息。人从一个极端寒冷的环境突然转换到另一个热的环境中容易休克。成子让宁博枕着自己的胳膊,他看着他,生怕他会再次死掉。

这时又一个目光呆滞、仅凭惯性动作的躯壳走了进来,也一言不发,把全身衣服脱得精光,生挤上床躺在成子和宁博旁边。

万幸,三个人都活着走了出来,彼时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光着躺在一起,谁都没死。

成子终于淌出了眼泪,后来他对我说:“第一颗眼泪像粒荨麻子,扎得满眼满脸生疼。”

十多分钟后,成子同事终于“啊!”地喊了出来,似乎要把肺部的空气都排得一干二净,又像婴儿出世的第一声啼哭—也许对于他而言,那就是一次新生呢。

成子同事后来说十二点左右他已经绝望了,躺在雪地里等死。躺了几个小时也没死成,却被两个开车去找牦牛的藏民发现,看他还有呼吸,赶紧救起。两个藏民喂他喝了牛奶,又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们停止了找牦牛,直接把他送回到聂拉木。

三个人元气大伤,休养了快一个星期才找回人形儿,万幸,谁也没留下后遗症。

宁博走的时候告诉成子,说不久就会再回西藏找他,要给他带好烟、好吃的。成子只说:“你好好的,带条命回来看我就行。”

宁博走后没两个月,成子回到拉萨,辞掉了工作,重新回归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他向我描述聂拉木的生死遭遇,唏嘘不已,完全不像之前那个百无禁忌的莽撞青年。但没过两天,成子又恢复了之前拉萨时的状态,一会儿闹着去攀冰一会儿嚷着要组织走雨季墨脱。

我说,你还真是心大,不怕再死一次吗?

不久历史重演,我和成子一起又经历了一次类似的故事,那是另一个和生死相关的故事了。

成子的同事在那次事件后洗心革面地回了内地老家,娶妻生子,回归正常的朝九晚五。宁博没再联系过成子,成子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过宁博。

距聂拉木故事将近快两年后的一天,我们一干人自驾车到拉萨河

边烧烤过林卡。那时候拉萨的游客开始多起来了,一路上见到不少端

着单反拍河水的背包客。有个背着大包的游客走到我们面前冲我们喊:“成子?!”成子很茫然地端详着眼前的那个人。

“我是宁博啊!”

两人像两只海象一样,猛地撞到一起,死死抱在一起痛哭。

我难以忘记那一幕,他们两个人哭得像隔了一个轮回才终于得见的亲人。

宁博哭花了脸,边哭边把他的登山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抖落了一地,都是他专门带来的烟和各种真空包装的食物。

聂拉木分别后的大半年,宁博真的回来找过成子,从聂拉木一直找到拉萨。但因为成子没有固定的居所,辞职后又更换了工作时用的手机号码,所以宁博徒劳而返。第二年,宁博又回到了西藏,他没带任何户外装备,和上次一样,依旧是一大包给成子带的东西。他一下飞机直接去大昭寺前磕头许愿要找到成子,没曾想误入晒阳阳生产队的地盘,机缘巧合让他下了飞机三个小时不到就得到了成子的踪迹,然后他一路追到了拉萨河边,背着大包,痛痛快快地哭花了脸。

老天爷没让他俩死,老天爷也没让他俩相忘于江湖。

神奇的藏地。

两个阿尼

2005 年的一天,我和成子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藏语叫“阿尼”。看装束,应该是从那曲那边过来朝圣的牧区老太太。

阿尼拿着转经筒和念珠,看一眼成子,诵一段经文,哭一场,如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