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往事](第5/8页)

雪沁到裤腿里结了冰,走一段路就必须停下来把冰掏干净。三人的间距越拉越大,渐渐地就看不见人影了。落在最后的宁博有些害怕,大声叫了一声“成子!”—喊声在山谷里回荡着,雪山顶上的乌云最先回应了他的呼喊。云越压越厚,发出沉闷的低吼。地面开始战栗,积雪瞬间从山顶倾泻而下。

雪崩!

宁博忘了徒步雪山最大的禁忌,大祸临头了。

巨大的雪的洪流裹挟着动能狂奔而来,几乎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自然的威力在这一时刻展露无遗,三人根本无处可逃。忽然间的变故让人傻在了原地,眼瞅着杀气腾腾的千军万马由远及近。

……

或许是上天有意眷顾他们,雪球奔落的路径并未与他们重叠,微微的一个曲线后,咆哮着向山谷涌去。雪崩过后,三人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成子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人在将死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后来成子说:“脑子里‘铮儿’的一声响,瞬间就什么都听不见了,雪山轰鸣几乎完全没听到。”

我问他:“说实话,你尿了没?”

成子说:“不知道……浑身都是湿漉漉的,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汗,和雪崩一样,瞬间就全涌了出来,从胸口到小腿全是汗。”

恢复平静后,山谷已被落雪填塞为小山丘。三人哆哆嗦嗦地翻过积雪,脚下暄软得如同棉花。

宁博真的畏惧了,他带着哭腔说:“咱们回去吧!”

成子咬着牙说:“都走了这么久,只剩下三分之一路程了,不如就再咬牙坚持一下。”

其实成子心里知道,他们大概只走了一半路程而已。

左右是个死,西北人的悍劲儿上来了,成子心想死也死在朝前走的路上!成子看到宁博仍有退意,二话不说把他的登山包连同所有装备扔到雪丘后面。宁博没有反对,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成子攥起他的手用尽力气喊:“我们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干吗要再回头?山神刚才都不收我们,那就证明老天一定会留我们一命!……要是能活着出去,便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是死在山里……大家一起结伴做鬼!有什么可怕的!”

成子组织过罢工,组织过旷课,情急之下民勤口音脱口而出,一番激励之下,宁博终于红着眼圈同意继续上路。

这时出现了一个黑点儿,是一辆老旧的带篷卡车,蜗牛一样蠕动在雪中。成子的同事二话不说就爬到卡车上,无论如何不肯下来。卡车上堆满了木头箱子,实在没有地方再多容纳半个人,于是成子和宁博决定撇下卡车,继续徒步往前走。

翻过雪丘,就把雪崩的地方抛在身后了。成子掏出临行前向我借的相机,那是个当年还比较稀罕的小数码相机。他想拍张照纪念这惊心动魄的瞬间,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有生之年遇上雪崩且幸存下来。然而按下快门时,相机却无任何反应,琢磨了半天才发现天气太冷,快门已经被冻住了。他心里开始纳闷,怎么自己身上不觉得太冷,浑身只有麻木和微疼。

走了没多久,成子和宁博发现一群牦牛被困在雪地里,它们躺卧在一起,仅凭全身厚实的毛发抵御那骇人的严寒,牦牛睫毛上有冰,鼻孔的白气一呼出就笔直朝上散开。像是一堆会呼吸的铁雕,而不远处又是一次雪崩的残迹。

咬牙翻过第二个雪崩的地方,他远远看到同事甩开膀子、连滚带爬地向他们跑来。原来卡车蠕动后,没多久就因积雪太厚无法前进,车上的人发现那位同事身上不仅没带干粮也没带钱,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继续留在车上!生死眼前时,人性最真实的一面显露无遗,那位同事无奈只能下车来找成子和宁博,希望他们没有走得太远。怎料在雪地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了一通,举目之间苍天白雪,哪有半个人影?他正在心惊,看到牦牛困于雪堆,想着周围或许会有牧民。心怀半点儿希望,紧赶慢赶走了一程,突然看见两个人影,激动得就差大哭一场,死命发力追上。他委屈地拉着成子的衣服,几尺高的汉子抽泣得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三人不敢久留,沿路依旧是白茫茫的雪,没有明显的参照物。成子发现还有一组诡异的水泥柱子立在雪面以上,约隔几十米一根。他们遂以此为路标沿着往前走。但就是这个举动,又差点儿葬送了三人的性命。

还没走到第三根水泥柱,成子突然脚底一空,好在他眼疾手快,反应迅速地急忙横向一躺,但就算这样,两秒钟不到,人也往雪里掉进去一大半,宁博他们见状不妙,死拖活拽地将成子拉了出来。三个人后撤几米,跪倒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等平静下来仔细一看,三人直感后背发凉—那组水泥柱子是电杆,是斜着横贯峡谷架而架设的。

继续前行,没走多久,看见雪地里露出藏民放牧的牛棚。那牛棚用石块垒砌,分为三层:最上层储存牧草,中层住人,下层是支撑。现已被大雪覆盖,只剩一层半还露在外面。他们满怀希望地走到面前一看,希望的火花再次瞬间熄灭—门户被石块非常仔细地封堵住了。当地藏民熟知山性,知道这样的大雪肯定会封山,所以他们把牛群圈

到一起之后便离开了,等积雪融化后再回来牧牛。但不知为何一定要封上牛棚?不过虽然如此,好在还有栖身之所,不至于夜幕降临后继续露宿雪地,否则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三人从雪地里刨出一条路,搬开石块,一脚将门踹开。进去看见壁炉,赶紧抱来茅草想生火取暖。但没料到牧民离开之前把烟囱拆了,不仅封门,还拆烟筒,着实让人不解。

火最后没能生起来,却弄得满屋子都是烟。三人怕被烟雾呛死,只好平躺在地上,那烟就在鼻子上方三五厘米处弥漫着。后来,在角落阴影里又发现留有一床硬成壳儿的脏褥子,成子抓了过来,不问新旧净垢就拆为三份,又加盖了些茅草。身上衣服全湿透了也没敢脱,三个人挤在一起聊天,制造些人为的声音以抵御山风在空谷里呼啸所带来的冷寂与孤独。因之前消耗了大量体力,又未能进食补充能量,他们早已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都睡着。

成子凌晨四点半左右被冻醒,看到亮光从石头窗洞里透射进来。再看身上,热气正沿着茅草的缝隙向上蒸腾。把茅草一掀,聚集在体表的热气向四处逃散,躺在地上的三人就像刚出锅的包子一样。宁博把随身小背包里的衣服拿了出来,成子终于可以脱下身上早已被浸透的湿衣。干爽的衣物让热量得以聚集,他行动也灵活了许多。但袜子依旧让人头疼,潮湿的袜子经过一夜严寒早已被冻硬,此时正站立在地面上。没有火堆来烘烤,只好用身子焐,软化后又凑合穿上,像穿了一层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