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说到广东行馆里,展露昭和宣怀抿吵了一架,撇下宣怀抿到外头散心去了。

宣怀抿狠狠哭了一场,却也没什么话可说。他和展露昭也不是头一次吵架,今日虽然吵了,身上皮肉还是好的,可见事情没坏到什么地步去。再说,展露昭走得再远,总不能不回头,等他回过头,早忘了今天的吵架,兴致来了,依然要宣怀抿伺候。这个道理,可以说是百试百灵的。

所以,宣怀抿也不用旁人来劝,自己慢慢回过心情来,打着哈欠,躺到罗汉床上,给自己点了一个烟泡,舒舒服服地抽起来。瘾头一足,人也就舒服了。

展露昭出了门,他今天又没有待办的事,他索性躺在罗汉床上,享受一会,瞌睡一会。

迷迷糊糊中,似乎见到有一个护兵进来,和他说了一句什么,往书房里头去了一下,就走了。

宣怀抿正抽着大烟,眼前雾气氤氲,头脑不大听使唤,等歇过好一会,头脑清醒了些,才隐约想起来,刚才那护兵说的一句话里,似乎有支票二字。

他不禁生出些不妙,赶紧把烟枪放了,趿着鞋到书房里,打开书桌上的一个小抽屉。这抽屉平日里专用来放展露昭的要紧东西,宣怀抿作为展露昭的随身副官,当然是经常打开检视的。

不料打开一看,别的都还在,独独不见了支票本和印章。

宣怀抿顿时就觉得不对劲了,要说护兵擅自取走,估量护兵没这样的胆量。

那么说,就是展露昭叫护兵来拿的。

然而,展露昭小时候穷惯了,现在有了钱,出门总带着一笔现钞压口袋,光是那些钱,一天里吃喝是花不掉的,何以要叫到回行馆拿支票印章?

再说,这出城打野兔,所耗费者,不过是几颗子弹罢了,何至于要花钱?

宣怀抿越想越不对,便赶紧叫了一个护兵来,吩咐说,「军长到了几个人,说出城打野兔去了。你跑一趟,看看他们在哪里打野兔?要是见了军长,问一问,他有没有叫一个人到行馆来,取了他的支票本子和印章?」

那护兵笑道,「宣副官,军长恐怕晚点就会回来的。要真的去找,又上哪里找去?我们连军长走哪个城门,都不知道。实在没法子找。」

宣怀抿骂道,「混蛋王八羔子,你是没有法子吗?你是偷懒罢了。首都才几个城门,你叫上几个人,一人找一个不成?何况军长平时打猎,喜欢哪几个地方,你就不知道?快去!再磨磨蹭蹭,我把你吃饭家伙拧下来!」

那护兵挨了一顿臭骂,只好回答着是,退到小院门外,等宣怀抿瞧不见了,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屑地骂道,「什么玩意?当着副官的名儿,做着婊子的勾当。被人睡烂的货,也来和老子蹬鼻子上眼。老子跟着司令打梅县时,你裤裆里的毛还没长齐呢。他奶奶个熊!」

可宣怀抿毕竟有副官的身份在,下了命令,不能不服从,只能一路骂骂咧咧地去了。

宣怀抿在房里踱了一会,琢磨着,展露昭花钱,一向乐于大把大把地花现钞,说这样才显出豪气,支票这种要写字,文绉绉的洋玩意,他是不太爱用的。

若真是展露昭叫人取了支票本子去,想必是有一笔大钱要花。

会是什么事,要花许多钱呢?

宣怀抿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生日,也就是再过二十来天的样子。

从前展露昭当护兵,宣怀抿的生日,展露昭是从不送一点东西的,那也不怪他,一个护兵每个月,才多少月饷,能买得起东西给司令的公子?

如今展露昭钱包是很丰满的,难保不会有一次豪绰的出手。若说一件价值很高的生日礼物,身上的现钞一时不凑手,要用支票本子,也不是不可能。

本来,宣怀抿也不太指望这个的,只是想来想去,竟是这个甜蜜的假设,最是合情合理,除此之外,越发无事可想。

心底不禁一万分地期待起来。

笑了一会,又连连跺脚后悔。早知道如此,很不该叫护兵去找展露昭。军长头一次有如此罗曼蒂克的行为,要是被宣怀抿派去的人查问,提早戳穿了这可爱的小秘密,岂不可惜?

宣怀抿便往小院门走,想叫了人来,问一问去找军长的人,派出去了没有?

心里着实怕已经派出去了。

正在患得患失,不知哪里来了两个身材很高大的护兵,找着宣怀抿说,「宣副官,司令要你到厅里去一趟。」

宣怀抿说,「我找人先吩咐一件事,你们先去回司令,我很快过去。」

那两个人仿佛钉子似的,不肯挪脚。其中一个硬邦邦地说,「司令说了,你立即过去,不得耽搁。」

宣怀抿听着这语气很不妥,疑惑地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

这两个护兵,脸生得很。

宣怀抿问,「司令那边,有什么要紧事吗?」

护兵脸上没有表情地说,「司令的事,我们不敢乱讲。

我们只是执行司令的命令,把你带过去见他。走罢!」

说完,两人一起过来,两个高个子左右把宣怀抿一夹,像防止他逃跑似的,把他押出了小院。

到了客厅,护兵向里面大声报告,「报告司令,宣怀抿带到!」

把手一推。

宣怀抿没留意脚下的门槛,差点被推了一个趔趄。

浑浑噩噩到了里头,抬眼一看,厅里好些人,展司令坐在正前面一张太师椅上,左右两边椅子,坐的都是广东军里颇掌握着一些权力的人,姜师长、徐副师长都在,前阵子派出去办事的魏旅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也赫然在列。

展司令面前,站着张副官。

却还有一个人,正跪在厅里,脸朝着展司令,垂着头。宣怀抿只能瞧见背面,一时不知是谁。

虽然这么些人,厅里却安静得可怕,平时这些人聚在一会,总是沸反盈天,吵吵嚷嚷的,此刻连仿佛受着某种紧张的制约,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四处站立着的马弁们,脊背挺得笔直,显出一股危险的气味来。

宣怀抿看见这架势,心里微微一惊,勉强镇定着走前几步,朝着展司令,挤出一个强笑,轻声问,「司令,您找我?」

展司令正把一根巴西雪茄,抽到差不多了。

听见宣怀抿来了,他先不说什么,把闪着一点红光的短短的雪茄尾巴,丢到地板上,用牛皮军靴的底子,踩着那雪茄尾巴,在地板上狠狠地磨着,磨成了无数碎末。

然后,展司令才把眼睛抬起头,盯着宣怀抿的脸,冷笑着说,「叫你来,是有件事,本司令要亲自问问你。」

宣怀抿听他这语气,是相当不好了,更加谨慎起来,很小声地说,「司令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