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年家和白公馆,一时都陷入无尽的悲伤忧愁中。

张妈那日见着小姐和小少爷在屋里两个血人儿似的,当场晕死过去,等醒过来,听说小姐肚里的小人儿没了,哭得死去活来。

后来听说,小姐发了疯,把小少爷赶出病房,要断绝了姐弟的情分,震惊得不知所措。

她急急去和宣代云问,宣代云一阵痛骂,说,「谁再在我面前提那个人,一律赶走。我现在是豁出去的人,无牵无挂,有什么舍弃不了?这世上,孤单单的来,孤单单地去,我这一分钟死了,也只躺一副棺材板子,身边还能躺着谁不成?你以为,你是跟了我二十年的老妈子,和别个不同,你只管试试。」

张妈在小姐身边伺候了这些年,从没受过这样严重的话。

想着小人儿没了,小姐和小少爷又闹生分,自己辛辛苦苦,终归不过是一个没分量的老妈子罢了,一个不谨慎,随时要被人赶出家门去的。

她感到人生的凄惶,又对着凄惶无可奈何,只有白天黑夜的哭。

宣怀风回到白公馆,如何能安心。

第二天一醒来,先就坐在床头,无声揩了一回泪,后来似乎想通了似的,匆匆换好衣服,也不要白雪岚陪,又往医院去求他姐姐原谅。

宣代云听说他来了,拒不见面,连病房也不许他进,放话说,「谁让他进来,我就把窗帘子扯成布条,自己把自己勒死!我眼睛里,看不得这样不干净的东西!」

宣怀风在外头听见了,看着紧闭的房门,静静站了两三个钟头,最后被宋壬等再三劝着,才无声地走了。

第二天,他依旧到医院里去,还是站在门前,眼巴巴等着。

宣代云还是不见。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白雪岚见此,心里担心宣怀风退缩,不料宣怀风的表现,是十分出他的意料,虽然心情甚哀,却摆出坚定的态度,反过来,安慰白雪岚说,「你放心,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古语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姐姐不管如何态度,我对她的态度,是永远不改的。她一天不见我,我就求一天。我们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弟,总不能这一生都不见。」

宣代云住院时,宣怀风天天到医院里等着。

等宣代云出院,他便改了每日到年宅去请安。

宣代云回了年宅也不肯相见,宣怀风便在宣代云的小院墙外等着,每每站上一个下午。

有听差看他这样辛苦,悄悄拿一张小凳子来,请他歇歇,宣怀风不肯坐,只说,「由得我罢。我知道,自己该吃这些苦头。只请哪位进去时,若是见到我姐姐,替我说一句,只要姐姐不再生气,怎样发落我,我也愿意领。」

他素来并不是身强力壮的人,这样长时间站着,回到白公馆时,两只小腿都是肿的。

白雪岚心疼得不行,亲自端了热水来,用搓好的热毛巾敷在宣怀风的小腿上,又帮他细细地按摩,劝他说,「我看你姐姐的心情,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平复。你先养几天再去罢。等过几天,你身体养好了,她气也消了,才是和解的好时机。」

宣怀风说,「这事讲究的是心意,不是时机。如果把它看成一种策略,那不但侮辱了我姐姐,也侮辱了你我之间的情意。你不要劝我,就算自讨苦吃,我还是要去。如果海关要我去办公,那我白天做事,下了衙门再去也行。」

白雪岚说,「海关成千上百的人,也不会忽然就缺起你一个来。既然这样,你先把你姐姐的事料理了。要不,我明天陪你一起?她要打人骂人,让她冲着我来罢。」

宣怀风立即表示强烈反对,再三叮嘱说,「你绝对不能插手。我姐姐的脾气,我最清楚,要是带了你过去,她一定怀疑我是带你这个海关总长过去示威呢。」

白雪岚沉声说,「这太委屈你。仿佛你在前面冲锋,我躲在后面歇凉。」

宣怀风的小腿被白雪岚一直揉着,舒服了许多,这时就把脚缩回来,换了一个姿势,头慢慢挨在白雪岚肩膀上,片刻,小声地问,「我依稀听见说,广东军那边出了事?」

白雪岚本来不欲增加他的烦恼,不过曾答应过坦诚相待,宣怀风既然开口问了,便不能不答,说,「张副官死了。」

宣怀风沉默了一会,叹一口气,说,「可惜了。」

可惜者,既为张副官这样一条是非分明的汉子失去了性命,也为白雪岚失去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埋伏在广东军内的耳目。

宣怀风说,「时局越来越乱,你安的钉子,又被人拔了。我担心你在公务上,会越来越艰难。」

其实,不仅是广东军近期不安分,那英国使馆方面,也是一天一通电话地继续抗议,逼着白总理拿出惩处白雪岚的办法,还有,首都商会一些人,看见风向有改,对在税务上抓得颇严厉的白雪岚,也隐约攻击起来。

因此,白雪岚这海关总长,最近并不好受。

白雪岚把这些麻烦,一概都放在心底,对宣怀风微笑道,「公务是比往日多,但也未至于艰难二字。几只臭跳蚤,等我腾出手来,一只一只的捏死。」

宣怀风说,「好大的口气。你这样的自信,幸亏只是当了海关总长,若是当了国家总理,谁还敢得罪你?恐怕天底下,没有你不敢捏死的人。」

白雪岚说,「如何没有?你姐姐就是一个。」

提到宣代云,宣怀风脸上的阴霾,顿时又严重起来。忧愁地长叹一声。

白雪岚看他睫毛轻轻颤着,模样很是可怜,用两只手把他搂紧了,脸对着脸贴了贴,试探着问,「如果你已经精诚所至,但她金石未能开,那该如何?」

这一问,正问在宣怀风心里最害怕的地方。

宣怀风便不能答了,把手臂举起来,努力朝后拐着,环着白雪岚的脖子,像要乞求温暖似的。

片刻,宣怀风低声叹道,「如果人生就停在这一刻,你说好不好?」

白雪岚说,「不好。如果人生就停在这一刻,你该把你的唇,再过来一些。我们就这样凝固起来,如一个爱情的雕像,日后众生来瞻仰,也好做一个甜蜜的榜样。」

宣怀风苦笑着问,「不说外人的眼光如何看待,连至亲尚且不能相容。我们这样,也叫甜蜜吗?」

白雪岚问,「你所说的至亲不能相容,其实有很简单的解决方法。」

宣怀风问,「什么方法?」

白雪岚说,「譬如,我白雪岚此刻死了,自然就解决了。没有了我,你们姐弟,岂能不相容?你觉得,这方法如何?」

宣怀风说,「这我绝对不能接受的。」

白雪岚一笑,柔声说,「你看,这就是甜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