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3页)

于是,便再没有了所谓的将来。

也许当年,他真的退了一步?

退了……

白承元将这「退了」二字在心里咀嚼,深陷的眼眶涌上了泪。那人走后,他流过许多泪,独有今天这泪最滚烫,蓄在眼眶里,仿佛要炙伤眼睛。

他以为这些年为深情受苦,甘之如饴,他为那人的死和老爷子翻脸,舍弃白家,在外闯荡。他忍着痛娶妻生女,再看着妻女接连离世。他含恨等着白家应那人留下的誓,借着白雪岚出事的机会,挟恨而归,要看一场让老爷子肝胆寸断的好戏。

然而有何用?

其实当年,他只要一步也不退就行了。

他的对手是自己的父亲,那不是寻常人,那是镇住山东地界几十年,眼里只有权力和鲜血的白总督。和这样人交手,怎么能退?

他不该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想着立更多军功,给自己和那人讨一个将来。他该从始至终,像虎一样,警惕地守在那人身边,谁敢靠近,就咆哮着把来犯者撕成碎片。

也许虎终归斗不过狠辣的老狐狸,也许终归要被老爷子手底下那群野狗咬死,然而又如何?

他能在那人还活着时,让那人知道自己坚定的心意。

他能像白雪岚一样,不顾惊世骇俗,管他疯魔癫狂,毫不讲道理人情,把白家权势大好江山,通通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屁,只为心里的一个人,就把自己的血和命,毫不足惜地抛洒在白家大宅的金砖地板上,斩钉截铁地告诉老爷子,要动手,您老人家就先替自己的骨血收尸。

在乎那人,就该守着那人,一步不退。

哪怕敌人排山倒海而来,你只有双拳,也应跨前一步,把在乎的守护在身后,哪怕仍不免败局,但你终归守了,守到人生尽头,守到死。

可是他没有守,他接了命令,出了城,留下那人孤单的赴死,从此只剩那句「与君初无一日雅,倾盖许子如班扬」。

白承元垂眼望着地上的血,猩红刺目,真希望那是自己的血。倘若当日不离开,能为那人嘶吼,反抗,淌一地滚烫的血,那多好。

爱就爱。

生就生。

死就死!

如何不胜过这些年来,如妇人般执拗的含怨与思念?那毫无用处的年华!

果然是,自己傻,才让他孤单地死在前头,才让自己落得这般田地。

白承元垂首,用磨得斑驳的皮鞋尖蹭一蹭地上快凝固的血渍,心忖,自己如何就没想过,在那人还活着时,为他流出自己的热血?为什么要等那人不在了,才追悔,才发狂?

太迟。

太傻……

白承元长长叹气,抬头对白老爷子说,「父亲,这些年我常说,要为他出一口气,看他誓言如何应验,看白家如何收场,看您老人家如何收场。只不过雪岚说得对,我是一块软骨头。其实若要报仇,动手就是,但我下不了手。我的父亲杀了他,可我又怎能杀自己的父亲?我的家毁了他,可我又怎能亲手毁了自己的家?我只能含恨窥探,盼着上天收拾白家,盼着所谓的毒誓应验。只是我如何忘了,我们白家人在腥风血雨里代代厮混,做事从不这样婆婆妈妈。」

白老爷子许多年,未听老四喊过自己一声父亲,眼睛眨了眨,似有泪雾迷蒙上来,又似乎只是老人白浊的瞳孔带给人的错觉。

白老爷子说,「既然你认了自己还是白家人,那就回家来。你要什么,都可以商量。」

白承元静静地看了看白老爷子。许多年,他望着老人家的目光总是藏着酸楚的怨恨,今日终于像个归家的浪子看着老父的眼神,不再含恨,而是淡然,微笑着轻叹一声,「不商量了。许多年守着一栋空宅,兜兜转转,蹉跎岁月,终归不过是懦弱。人间事太复杂难解,那就用最简单的来破,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说着,便举起手枪,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众人大惊,纷纷叫起来。

白老爷子从胸膛里吼出一声,「老四!」

白承元手里有枪,知道众人不敢靠近,镇定地垂下眼,望一望白雪岚。白雪岚虚弱地半睁开眼睛,也回看着他,眼神竟比任何人都平静。

白承元扯扯嘴角,朝白雪岚佩服地笑笑。

好侄儿,你用你的血,给我演一出好戏,让众人瞧瞧什么是金玉不可摧,一步不退。

那四叔也用自己的血,给你演一出。

让老爷子明白,这世上,真有不能独活的同生共死。

白承元用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对白老爷子微微感叹,「父亲,恨您老人家许多年,其实那些怨恨痛悔,说到底,不过是我太想他。既然不能为他报仇,又想他,何必等上这些年,早该和他重逢。」

说完这一句话,便扣了扳机。

枪声响起,震得屋顶簌簌作响。白家人一辈子在战场上打滚,听过无数枪声,早习以为常,却还是被这一声震得如痴如傻。

白老爷子眯着昏花的眼,瞅着自己最器重的亲儿,倒毙在自己最器重的亲孙的血泊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疑惑。

他想把儿孙从走歪的路上拉回来,送他们上康庄大道,怎么却送上了死路?

喜欢,在乎,爱……这些年轻人时髦的词语,他全然不懂。他记得自己的祖宗们都是厮杀汉,称霸一方,白家人是虎,吃人肉喝人血,吃饱喝足了,便在无数美丽的猎物中放肆挑选,要睡谁就睡谁,谁敢不从?谁又是少不得的?怎么少了这一个,就会活不下去?

然而……

然而老四已经躺在那,子弹在脑袋上开了血口,是真的没了气息。原来他少了孔副官,真的活不下去。纵使勉强活了这些年,终究还是为了那个孔副官,满不在乎地赴了黄泉。

死了。

今天终是要死一个的。

老人家模糊地想起,这是自己说过的话。他是山东最大的一头猛虎,是老而依然果决的白总督,那样一言九鼎,说要死一个,果然就有一个被送上死路。

他那最忤逆不孝的老四,儿子里最高大强壮,威风凛凛的老四,被他嘴上骂着逆子,其实心里盼他归家,盼了许多年的老四,死了。

白老爷子嗡动着两片干裂的唇,吐出两个颤抖得让人分辨不出的音,「老四……」

双眼一闭,身子蓦然往后一倒,连人带椅栽在地上,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