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2/10页)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宴会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席昂 的女儿希帕提娅的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内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才是罗马人的重点。

我的老师希帕提娅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但她闻名于世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学识。正是她修订了丢番图与阿波罗尼奥斯的著作,以使它们变得更通俗易懂。

我不是历史学家,作为希帕提娅的学生,我在书写这些文字之时难免带有某种倾向。但是对于希帕提娅在亚历山大人中所享有的声望,无需任何修辞学的夸张与溢美。读者们可以在同时代的文学家、艺术家的作品中读得浮光掠影的片章,他们形容希帕提娅具有雅典娜般的美貌。

我理解罗马人的感受,在几个世纪前,亚历山大人拥有泽诺多托斯、埃拉托色尼、卡利马科斯,那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人们信服他们的智慧。自最后一位全能数学家帕普斯辞世以来,人们悲观地以为科学已经终结了。而如今,罗马人惊奇地发现,拥有骄傲历史的亚历山大人竟然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他们像不谙世事的儿童般簇拥在希帕提娅的身旁,聆听她娓娓动听的教诲。希帕提娅的门下冠盖云集,权贵名流们不远千里前来倾听她的讲学,时人均以成为希帕提娅的学生为荣。

我们多么渴望希帕提娅与罗马人展开一场阿喀琉斯对战赫克托式的辩论!可是,我的老师只是披着她那件缀满补丁的长袍静静坐在人群中,就像牧羊人坐在心爱的羊群里,只有无声的牧笛在她宝石蓝的眸子飘荡。

她说:“尊敬的客人,您所苦苦寻觅的,蕴藏在您对先贤们精彩的评价里。”

在座诸宾先是一愣,旋即哄然大笑。罗马人的雄辩就像回旋镖,全部飞向了自己——如果后人没有资格对先贤们的著作进行修订诠释,那么他刚才在评价阿基米德时为什么不闭上自己的嘴巴呢?

杰罗姆粗大的喉结颤抖一下,说不出话来,也许下一次他还应带上他的修辞学教师。

可是作为罗马皇帝钦定的使者,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杰罗姆在亚历山大的使命才刚刚开始。“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来自他漂亮的花体签名,在清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后,在核查总督大人的土地税收账簿后,他都会留下这个令人怀疑的签名。就像马其顿皇帝每攻下一座城池,都要无比自豪地向投降的异族们宣告:“腓力之子,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宣布此谕……”杰罗姆继承了亚历山大的野心,但他的所谓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已是无史可考。

为此,有人曾向我的老师请教:“杰罗姆自称是亚里士多德的传人,这种说法可有依据?以及,先生您的学问又是出自何处?”

希帕提娅微微一笑:“对于山涧的涓涓细流,人们可以很清晰地追溯它的源流。对于浩渺汪洋,却很难穷尽它的源头。”

杰罗姆为什么要对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进行清理?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自卡利马科斯 建立起亚历山大的目录系统以来,图书馆的藏书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一样生长起来。

每天,托勒密王朝的国王们、执政长官们从全世界收集来不同语言的图书、手稿、符号图谱;缮写室里上百个希腊文、阿拉伯文、腓尼基文、拉丁文、科普特文书法家们在烛影清灯下日夜不停地抄写,沿长长的铜尺划出平行等距的横线,保证每一个字母都排列得严密工整;插画家们为繁密的文字缀上斑斓的颜色,圣女、天使、怪兽的形象在书页上惟妙惟肖地舞动;熟练的装订员用砂纸、鹅卵石打磨上等的羊皮纸,用白垩软化它,用铁尺压平纸面,最后用结实的牛筋、亚麻线装订成册。那些纯手工制作的羊皮纸卷因其孕育于充满迷迭香、薰衣草、东方檀香的缮写室、装订室里,生来便散发一种沁人心脾的气息,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借阅者都会沉醉于它的厚重与玄奥。

托勒密王家图书馆到底收藏有多少图书?这大概是个“阿基米德的牛” 式的谜题。伟大的目录学家谦虚地宣称有藏书49万卷,在拉丁文诗人格利乌斯浪漫的想象中,这个数字扩大到了70万卷。即便是埃拉托色尼,也没有勇气对如此庞大的图书系统进行整理。而一个初来乍到的罗马人却把自己当成了园丁,妄图对这图腾柱般神圣的大树动剪刀!

在洪水到来的季节,一位炼金师拜访了我的老师,忧心忡忡地提到杰罗姆把佐西默斯 的著作清理出了图书馆。不久,一位阿拉伯学者告诉老师,他在亚历山大藏书库里已无法找到萨尔恭二世 的楔形文编年史。后来,一位多那图斯教徒向老师声泪俱下地控诉杰罗姆销毁了提科尼乌斯 的作品。

“我应该去拜访他。”希帕提娅吩咐仆人准备马车。

我却挡在了马车的前面:“先生,您不能去。”

希帕提娅露出略为讶异的神情:“这不是你的风格,我的学生。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怎么会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

“先生您了解外界的传闻吗?罗马人的野心路人皆知,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向您示威,如果您去拜访他,那正中了他的圈套。”

“那又如何?”

“可是,因为您的存在,我们才拥有六翼天使神庙 ,如果连您也被牵扯进这场风波,亚历山大人连六翼天使神庙也要失去。”

希帕提娅回望了一眼神庙那巍峨的爱奥尼亚大理石柱,她转过头来,看到了石阶下一张张期待而焦灼的面孔。她挽起雪白的亚麻长袍,赤裸着光洁如玉的脚踝,登上了马车。

杰罗姆把亚历山大图书馆当成了他私人官邸,图书陈列室变成了娱乐场馆,里面正上演着时下流行的自动傀儡剧 ,台下看客们正为木偶们笨拙滑稽的演出笑得前俯后仰,而杰罗姆本人则一面观看着演出,一面与一位印度盲人棋手下着象棋,手里还把玩着一个埃特卢斯卡十二面体智力玩具。

见到希帕提娅,他殷勤地迎接过来:“我本应先拜访您的,美丽的女士。”他谦卑地欠了欠身,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邀请她一起观看木偶剧。

“在希腊人的传说中,第一代人类是黄金锻造的,他们拥有神一般的体魄与智力。”杰罗姆口若悬河地向我的老师谈起他对文明的见解,“第二代人类是白银所铸造的,他们在体形与精神上都略逊于第一代人类。而到了我们这一代——第三代人类,无论是在体魄与智力上都已远逊古人。据说在几百年前,人们可以轻易地把十二面体魔方复原,就像这样。”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把已经恢复秩序的完美几何体递到希帕提娅的面前,“而今天的人们,甚至连立方体的魔方都无法拼好。亚历山大人所敬仰的女士,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