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平移(第6/7页)

我虽然在大笑,故做轻松,实际上内心深处还埋着恐惧,我觉得虽然我说的办法简单易行,但冥冥中的命运恐怕是无法阻挡的。这会儿我火烧火燎地催他,实际是在掩饰我内心深处的焦躁。叶禾华摇摇头,平静地笑着说:

“我不会做任何改变历史进程的事。”

这个平静的决定让我心中猛然颤抖—这正是我潜意识中担心的事。我破口骂他:

“放屁,全他妈放屁。要是明知道死神在前边守着还巴巴赶去,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逼。别迂了,听我的话,咱们找易慈去,今晚就给你们举行婚礼。”

叶禾华似乎已从灰暗情绪中走出来,轻快地跳出机舱,笑着说:

“好吧,我这就去找易慈。不过,干吗要你陪,我一个人去就行。”

他步伐轻捷地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机器旁。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我知道他刚才的表态是假的,轻松也是假的。关键是这人太高尚!他不会违背自己的道德准则,为了保持“原来的历史进程”,他一定会巴巴地赶去送死。我该怎么办?找易慈劝她?恐怕不行,那女子虽然开朗活泼,在道德方面的洁癖也不亚于华华。

忽然我茅塞顿开,怎么这样傻!我把眼前这个机器毁了不就万事大吉?他们目前就造了这么一台,即使再赶造第二台,我不给钱,到哪儿去找三个亿的经费?再说,就是把资金弄到,造出机器也至少是一年之后了,一年中我肯定能想出更多的办法来改变这个“宿命”—说不定逼着他俩把儿子都生出来了。说干就干,我向四周扫视一遍,找到一件大扳手,拎过来,朝着舱位侧边的仪表盘狠狠地砸过去。刚砸了一下,忽然有人高喊:

“住手!”是易慈,手里托着洁白的结婚礼服,正惊怒莫名地瞪着我。“陈虎刚你在干啥?你是变态狂?嫉妒我俩—咱仨—的成功?”这话说得颇不合逻辑,但这位才女在盛怒下没有意识到。“陈虎刚,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她扔下结婚礼服,哭着朝外走,我赶紧追过去,把她死命抱住:

“易慈你听我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颠三倒四地说明了情况,我怀里的易慈不再挣扎了,没有力气了,软软地跌坐在地上,泪眼模糊地瞪着天空。我陪她坐下,看着她悲伤的样子,锥心地疼。我说:易慈咱们绝不能让他赶着去送死,一定得制止他!但让我心惊肉跳的是—她并没有像我那样,紧赶着去设法改变这个结局。她的态度让我心凉,也许这真是不可改变的宿命?也许她像华华一样,把坚守“不改变任何历史进程”的道德律条看得比一个人的生命更贵重?可那个要去送死的人是她的至爱呀。

我们凄然相对,默默无语。等我发现华华绕过我俩偷偷钻到机舱里时已经晚了。华华在通话器里喊:

“易慈,虎刚,我要出发了。”

我们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舱盖已经锁闭,我用手捶着舱盖:

“停下,快停下,这事得容咱们长远计议!”

易慈放声痛哭,但让我焦怒的是,尽管她悲痛欲绝,但她只是哭,并没开口求华华改变主意。我知道根子在哪里—他俩研制时间机器时,把时间旅行者的道德律条也当成基石,嵌在物理大厦的墙基内,如果硬要抽出它,他们建立的科学体系就要整体崩塌。这样做的残酷不亚于让华华去送死。舱内的华华笑着说;

“我要走了。虎刚,我还得告诉你一句话:青史上的毁誉并不全都符合历史真实,对它不要太看重。古人还说过:‘周公畏惧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只要咱们于心无愧,也就够了。”他往下说时相当犹豫,但最终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了,“据我见到的未来的历史记载,我第二次时间旅行的失事,是因为你想害我而破坏了机器。我和易慈当然知道这不符合真实。”

这么说,当我被盖棺论定时,我成了一个卑鄙小人,为夺人之妻而对朋友暗下毒手。但我那会儿无暇顾及本人的毁誉,嘶声喊:

“华华,我确实破坏了时间机器,刚才我已经砸坏了仪表盘,你千万别开机!”

他笑着向我们扬扬手,然后—我和易慈一个前扑,几乎跌倒,因为我们扶着的时间机器突然凭空消失了,没有像以往两次那样在同一瞬间返回。操作系统受损的时间机器虽然勉强出发了,但它肯定无法正常旅行和返回。我和华华以阴差阳错的接力棒方式,最终实现了华华的宿命:

—华华告诉我了他的宿命

—我砸坏时间机器以改变它

—华华乘着我部分毁坏的时间机器出发,但不能再返回。

时间机器这会儿在哪儿?它可能落在遥远的未来,那时地球上人类已全部移民而寂无一人;也可能是落在久远的冥古宙,那是没有任何生命的蛮荒之地。那么,呆在不能重新启动的时间机器内,孤独地熬完最后的岁月,我的朋友该是怎样的心情?单单想到这点就让人肝肠寸断。

易慈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晃了晃,晕倒在我的怀里。

从时间机器未能原时返回的那一刻起,我俩就知道叶禾华肯定回不来了。即使在那个与我们不同的时空里,华华改变主意要回来,并能够修好时间机器,那他也只会选择仍在“原时返回”。所以,他肯定不会回来了。但我们仍在这里守了几天,一直到心中的希望一点点飘散。

易慈经受不住这个打击,精神有点不正常,这几天她常常捧着结婚礼服,喃喃地说:

“华华,咱们不后悔,是不?咱们不后悔。”

或者苦涩地对我说:

“虎刚哥,对不起,让你在未来落了个恶名。不过咱们不后悔,是不?咱们于心无愧。”

我只有苦笑,既怜悯又感动—照华华所说,易慈要成为我的妻子。那么,作为一个卑鄙小人的妻子,她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吧,可她这会儿只知道为我叫屈,没想到自己。我装作大大咧咧的样子,说没事!那都是八万年后的事了,誉之何喜谤之何悲,只要咱们于心无愧就行。

一年之后我俩结婚了。按易慈的心结,她宁可为未婚夫守节终生,但我们不能“改变历史的任何进程”。这样做也是为华华赎罪,因为我俩后来不约而同地想到,叶禾华在决意赴死前的情绪激荡中犯了一个大错—不该把未来的情况告诉我俩。一旦我俩因感情冲动而做出任何改变历史进程的事(比如彻底砸坏时间机器,而让他的第二次时间旅行根本无法成行;或者我和易慈为了避免历史的恶名而执意不结婚),对华华的道德操守都是一种玷污。所以,说句不中听的话吧,哪怕只是为了让华华不白死,我们也只能按他所说的历史原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