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洋

1420年,非洲,索马里,摩加迪沙沿海

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现在,200多只船和2万多人,静静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郑和沉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他面前,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雾,只有闪电刺破这一片朦胧时,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清远”号、“惠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岸上棕榈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返航了,大人。”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站着远航统帅部的全体,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众多的将军和文官。

“不,继续向前走。”郑和说。

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凝固了,“向前?!到哪里?!”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们也给圣上搞到了足够的珍宝,该回航了。”

“不,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行到那里。”郑和的双眼渴望地看着雨雾深处,看着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这是违抗圣命,大人!”

“我意已决,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那是王景弘卫士的剑;接着有更多的出鞘声,那是郑和卫士的剑,然后一切都沉默着,郑和没有回头。

像来时一样突然,暴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刺破云层,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起航!”郑和大声发令。

1420年6月10日,明朝舰队浩浩荡荡,撞开印度洋的滚滚波涛,向好望角驶去。

1997年7月1日,欧洲,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

中国国旗降下后,英国国旗在《上帝保佑女王》的乐声中升起,在旗的上缘接触杆顶时,时钟刚刚走过零点,这时,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已是外国人了。

虽有幸参加交接仪式,我也只能站最后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议会大厅的。15岁的儿子在外面等着我,静静地,我们最后看看北爱尔兰。这是典型的英伦夏夜,潮湿多雾,雾在街灯的黄光中像轻纱般飘过,拂在脸上像毛毛雨。在幽暗的灯光和迷濛的雾中,贝尔法斯特像一个宁静的欧洲乡村。这是我度过前半生的地方,一小时后我们会带着所有的东西离开,但我带不走自己的童年、青春和梦想,它们将永远留在这块宁静而多雾的土地上。

本来,中英联络组要工作到21世纪初,但我还是说服领导,早早调到新大陆去。表面上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对自己的前途来说,早走比晚走好;但内心深处真正的理由是想尽快远远地离开一起生活了16年的刚刚离婚的前妻,她虽是中国人,但作为领事馆的高级官员,她还要长期留在北爱尔兰。我已没希望留住她,就像中国没有希望留住北爱尔兰一样。好在儿子跟我走。

“是你们丢失了北爱!”儿子愤怒地对我说。在儿子眼里我是国家元首,更准确地说是个不称职的国家元首。他认为我应该把俄罗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几个国家;他认为我给贫穷的西欧太多的贷款,却对他们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认为许多年前我就不应该让中东的那些恐怖主义国家和亚洲的某些极权主义国家存在下去;特别是北爱问题,他认为我应该以主权换治权,而不是拱手相让……一句话,他认为中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正从我手里丢掉,尽管我只是个副司级的普通外交官。

儿子好像浑身都长满了咄咄逼人的精神长矛,这点真像他妈妈,而我的忍让和儒家风度他一点儿都没继承,反而成了他对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国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作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北爱尔兰。

一小时后,运送中国最后一批撤离人员的专机把北爱尔兰留在下面的浓雾中,我们在夜色中飞向自己的新生活。

1997年7月1日,欧洲,巴黎

飞往新大陆之前,我们在欧洲大陆短暂停留。在伦敦时,还能感受到英国人庆祝回归的喜庆气氛,但欧洲大陆对此似乎没什么反应。一出北爱尔兰,西欧的其他城市那混乱和贫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交通被自行车的洪流所堵塞,空气浑浊。一出巴黎海关,我们便被一大群渴望换到人民币的法国青年围住,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同行的其他人还处于“北爱综合症”之中,没精打采地躺在机场饭店中不出来。但儿子硬拉着我去看古战场。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古战场显出一片醉人的绿色。这地方我们不知来过多少次了,特别是在去年,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车来一次,每次在这里儿子都要对我进行一番例行的折磨,现在又开始了。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站在纪念碑的底座上,慷慨激昂地背诵起小学的历史课本:

“1421年8月,明舰队到达西欧沿海,欧洲惊恐万状……”

“好了,爸爸累了,这次就算了吧。”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行,春秋时代的夫差身边有一个人时刻提醒他报杀父之仇,你们这些政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这么一个人。”

“我们在欧洲和北爱没有杀父之仇,100年的协议到期了,我们就把北爱还给英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谈不上是什么失误或失败。”

儿子不听我这一套,继续他的演讲:“……欧洲惊恐万状。郑和本想象在南洋诸国时一样,同欧洲人友善相待,但他派往欧洲大陆的五位使者全部被杀,东西方只有一战!罗马教皇马丁五世呼吁四分五裂的封建诸侯联合对敌,还颁布了赦罪法令,凡此时应征入伍的罪犯都可获得赦免。为了给战争筹款,教会出卖神职,甚至把教皇的金冠卖给了佛罗伦萨的商人。英法匆匆结束百年战争,结成军事同盟。慑于明舰队的强大,西欧海军不敢出战,欧洲人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陆战上。1421年12月,明朝军队在加来登陆,10天后兵临巴黎城下。双方在巴黎近郊进行决战。当时欧洲人集结了10万大军,其中有英王亨利五世率领的3万英军,法国勃艮第公爵率领的4万法军和来自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3万条顿骑士团。明军只有2.5万兵力。12月20日清晨,巴黎战役开始。西欧联军统帅部拟以法军和条顿骑士团的重铠步兵攻击明军正面,以英格兰轻骑兵做右翼迂回。日出时分,西欧联军首先发起进攻。欧洲步兵战阵严整,呈无数个整齐的方队向前推进。重装步兵的盔甲在朝阳下闪着金银两色的光芒,从明军阵地看去,仿佛是金属的大地在移动,无数的长矛如同大地上的麦田。战鼓声、苏格兰风笛声、士兵们用剑柄有节奏地击打胸甲发出的撞击声渐渐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