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洋(第3/4页)

“你是说我搞种族歧视?”儿子挑衅地看着她。

“向小姐道歉!”我厉声说。

“凭什么?这些年他们像蝗虫一样涌进来,抢走我们的工作!”

“可是,先生,欧洲移民在新大陆只干你们最不愿干的工作,拿最低的工资。”

“但像你这样的,还在红灯区败坏我们的社会风气!”

姑娘吃惊地盯着儿子,羞辱和愤怒使她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画具和钱都掉到地上。

我打了儿子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儿子只愣了一秒钟,突然兴奋地抱住我:“哈哈!爸爸,你早就该有这种气魄!这才是你在联合国应该显示的气魄!这是你的一个好开端!”

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更令我怒不可遏,“滚,滚得远远的!”我冲他吼道。

“好,我滚。”儿子很高兴地走开了,他以为他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新父亲,走远了还回头对我打招呼,“一个好开端,爸爸!”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对自己的失态有些迷惑。除了对儿子失礼的愤怒外,这还同这位姑娘在我心中产生的异样感情有关。我向她深表歉意,并同她一起蹲下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她叫赫尔曼·艾米,英国人,只身来中国新大陆留学,在纽约州立大学学美术。她昨天刚到这里。

“我儿子是在旧大陆长大的,今年才到北爱来。在旧大陆的年轻人中,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在膨胀,像这里的分离主义一样,简直成了一种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画递给她,并注意到了她画夹中的一幅画,画面上有一个戴着头灯安全帽,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后是纽约的高楼群。

“我父亲,他是伯明翰的一个矿工。”艾米指着那张画说。

“在画中你让他到了新大陆。”

“是的,这是他永远无法实现的一个愿望。我选择了画画, 就是因为画和梦一样,在其中能走进现实中永远无法走进的世界,实现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的油画画得很好。”

“但我必须学中国画,这样回到欧洲后才能靠画笔生活。东方的艺术充斥欧洲,那里很少有人对本土艺术感兴趣了。”

“中国画应该到旧大陆去学。”

“那里的签证很难办到,费用也太高。学中国画是为了生活,我最后还是要画油画的,我们的艺术总得有人继承。请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数的英国人不一样,我不是到中国来淘金的。”

“我相信。哦,你到过故宫博物院吗?那里有很多中国画的经典作品。”

“没有,我刚到纽约。”

“那么我带你去,不,我坚持,作为对刚才那件事的道歉。”

同旧大陆一样,新大陆的故宫博物院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陆的紫禁城皇宫建于明朝中期,位于纽约东南部,它的面积是旧大陆紫禁城的两倍,是一片金碧辉煌的东方宫殿。明朝有两个皇帝巡视过新大陆,并在这座皇宫中住过。艾米很快发现了这里与旧大陆紫禁城的不同。

“这里只有一道城墙,却有这么多城门,远不像北京的皇宫那么森严。”

“是的,新大陆是一个开放的大陆,几百年来接受着不同文化的八面来风。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封建王朝才会首先在新大陆覆灭。”

“您是说,如果没有新大陆,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王国?”

“哈哈,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会是最后一个王朝。”

“郑和为振兴大明朝而远航,却把它推向坟墓?”

“历史就这么不可思议。”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宫中,人不多,我们的脚声在一个又一个空旷的大厅中回荡,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胧中从我们两侧缓缓移过,好像是在黑暗中俯视着我们的一个个巨人,静静的空气中仿佛游动着神秘的幻影。

我们来到了一个陈列柜前,里面陈列着许多黄得发黑的欧洲中世纪的拉丁文旧书,有荷马史诗,有欧几里得的《几何原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还有柏拉图的《理想国》和但丁的《神曲》……其中很多是15世纪欧洲宗教裁判所的禁书。这些都是郑和到达西欧后让翻译给他读过的。

我对艾米说:“看,他读的你们的书,从你们那儿得到了很多他没有的东西。他有指南针,却没有远航必需的欧洲精确钟表;他有比你们当时最大的船还大三倍的船,却没有欧洲绘制精确海图的技术……特别是基础科学,那时的明朝落后于欧洲,比如在地理学上,中国人仍相信天圆地方的世界。没有你们的科学,或者说没有东西方文化的融合,郑和不会接着向西航行,我们也不会得到美洲。”

“就是说,我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贫乏。我那些自卑的年轻同胞们应该有您这样的老师!”

我们谈得更多的还是艺术,看着博物馆中那些中国画的珍品,我们谈中国画最古老的源头,谈狂草派和空白派在中国的出现和流行,谈欧洲画派复兴的可能……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

“像您这样正眼看欧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远为您祝福,真想让您以后成为看我的画的第一个中国人。”

艾米说这话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但我还是有些心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发现刚走进的大厅有些不同,这里灯光很亮,人也很多。古老的大厅正面,放着一个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号登月飞船着陆舱的复制品。从大厅高高的顶端射下几道多彩的光柱,聚焦到一个衬着天鹅绒的玻璃柜上,天鹅绒上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每块都标着昂贵的价格。这是中国1965年首次登月时,孔子十一号上的宇航员从月球静海带回的岩石标本。

“真美!”艾米感叹。

“可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块。”我说。

“不是的,想想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世界,包含着多少故事。就像我父亲给我的一块晶亮的煤块,它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这是多么长的时间,这时间能有多少个人生?这些东西就像凝固了的梦一样。”

“像你这样能看到内在美的姑娘现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动地说。我买了一块很小的岩石标本,上面系着一条银色的链子。岩石的一个切面上还可以看到登月宇航员的签字。我把它送给艾米。她不愿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可我坚持说这仍表示我对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歉意,她最后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温暖,真奇怪,在一个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宫后,我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纽约乱转,只是想延长分别的时间。最后,我们来到了纽约港,隔着一片海水,对面是世界闻名的上百米高的郑和像。他的一只巨手指着前方的新大陆。现在,天已黑了,我们身后的曼哈顿灯火辉煌,如同一个巨大的宝石切面。无数道光柱集中到郑和像上,使他成为屹立于海天之间的发着蓝色光芒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