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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上午,研人通过柱层析法提炼出了合成的化合物。将混合物试剂溶解在细长玻璃管中的氯仿里,分离后形成清晰的层次。此外,他还添加了0.2%的甲醇。结果证明他是对的。读了快两年的硕士,他的实验技能的确提高了许多。

去午休一下吧,研人一边想,一边朝储物室走去。将父亲留下来的笔记本电脑放入背包,研人离开了实验室。

前一天,从父亲私设的实验室回来时,他找到房屋中介了解情况。中介告诉他,那座古老的房子已决定拆除,居民正在陆续搬迁。“现在住进去的话,租金会非常便宜,但两个月后就会被赶出来。”中介说。如此看来,那个地方应该鲜有人至。父亲之所以会在那里租房子,想必就是为了避开旁人的视线。出于某种理由,父亲托付研人作的神秘研究必须秘密进行。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研人上网搜索《海斯曼报告》,却一无所获。然后他又尝试搜索“Heisman Report”,但依然毫无头绪。如今在网上输入一个语句,很少会出现没有搜索结果的情况。看来,要了解《海斯曼报告》的详情,就不得不去找那个叫菅井的报纸记者。

研人离开药学院大楼,通过运河上的水泥制桥,朝文科校区的学生食堂走去。这是他常年养成的习惯。他边走边眺望学生食堂的窗户,看本科时代一起参加英语社团的女生在不在,这时忽然有人从旁打招呼:“古贺。”

转头一看,来者是河合麻里菜。一段时间没见,她的短发已经及肩了,但一双笑盈盈的大眼睛还是和以往一样。

“好久不见。”麻里菜微微抬头,看着身材矮小的研人,塞满书的双肩包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过得好吗?”

“嗯,还好。”研人条件反射般答道。麻里菜多半还不知道研人父亲过世的消息吧。研人并不想破坏当下的氛围,于是顺着话头往下说:“你呢?”

“还是在跟卡罗尔战斗。”

“卡罗尔?”

“刘易斯·卡罗尔。”

“哦。”研人反应过来,应该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吧。没想到童话也成了英语文学的研究对象。

“你研究卡罗尔的什么啊?”

“我正在研究的是——”麻里菜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用漂亮的英文发音说,“Perhaps looking-glass milk isn' t good to drink……”

“哎?”研人问,“什么牛奶不能喝啊?”

“镜中的牛奶啊。刚才我念的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一节。”

“镜中的牛奶不能喝啊。”研人心中一惊。英语文学的世界和化学的世界发生了直接联系。“刘易斯·卡罗尔是化学家吗?”

“好像是数学家。为什么这么问?”

研人立刻抓住时机,给她的研究提供建议:“刚才那一句,说的是对映异构体。拥有手性[9]中心的化合物,可以形成形状完全一致、但却无法重合的两种结构,就像右手和左手一样。换言之,它们就像一对镜像。只有右手性物质可以作为药物,左手性物质则有毒,例如可导致胎儿畸形的反应停。‘镜中的牛奶不能喝’,说的就是这个吧。”

麻里菜呆呆地听完,支吾了一句:“嗯。”然后问,“你现在在研究什么?”

“该怎么说好呢……”研人推了推眼镜,尽量简单地说明,“我正在学长留下的‘母核’结构上,添加各种‘侧链’,比如氨基、硝基。”

“这样啊。真辛苦。”

“嗯。”

“那我去图书馆啦。”麻里菜换上刚碰面时的笑脸走开了。

研人目送她离开,不禁有点后悔。如果说“研制治疗风湿病的新药”,也许会更容易理解吧。

研人闷闷不乐地走进食堂,买了一张套餐饭票。食堂里,文科理科的学生都很多。学生们普遍认为,文科院系食堂的饭菜更好吃。

从配菜窗口取过套餐,刚走几步,研人就看见一个坐在窗边的学生朝他招手,是本科时代认识的土井明弘。他如今分入临床系,在实验室里重组大肠杆菌的基因,制造特定的蛋白质。

“好久不见。”

研人坐到土井对面,土井会心一笑:“我在这儿全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研人不解地问。

“那是文科的女孩吧?你们在交往吗?”

这本来是个吹嘘的机会,但研人还是实话实说道:“若即若离吧,像靠范德华力相连的两个分子。”

“哦……”土井呻吟道,“真可怜。”

“实验室里有个不错的女孩,但我们都是金属原子,靠稳固的金属键相连,动弹不得。”

“真想共价键结合啊。”

“是啊。”

两人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各自的肉饼套餐。

“不过,”土井将味噌汤一饮而尽道,“女孩子都喜欢会说话的男生,而我们这些人却被训练得笨嘴拙舌。”

“我们受过这等训练?”

“你们实验室也有研讨会吧?”

“当然。”

研人的实验室每周会举行一次“论文研讨会”。由事先指定的学生在大家面前做最新论文的解读。只要稍有未经证明的结论或是逻辑错误,就会受到猛烈的批判,所以发言者必须字斟句酌。如果不经过这番锻炼,就当不了合格的科学家。父亲生前经常抱怨:“在文科领域,擅长花言巧语、弄虚作假的人也可能混出头,但在理科领域就不能有半点虚假。”

可是,这种训练也会造成副作用:在社交场合过分深思熟虑,习惯性地发表科学见解。比如一群人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美味蛋糕的话题,自己却在思考味觉受体的作用机制。

“我知道土井你想说什么。”

“不敢说错话,就会不敢说话。”土井接着又说道,“何况文科的女孩子,是不会找三K男友的。”

研人被戳中了痛处。所谓“三K”,是指“辛苦”“肮脏”“危险”[10],而基础学科研究室,能找到三K的最好例子。研人他们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同刺鼻的试剂打交道,必须穿着运动鞋,以便发生事故时逃跑,被称为“三K”也是在所难免吧。

“女孩不喜欢‘三K’,喜欢‘三高’。”

“‘三高’是什么?”

“高学历,高个头,高收入。”

自己充其量只满足“高学历”这一条吧,研人想。

土井哀叹道:“女人真是可悲。”

“是吗?”研人说。

土井惊讶地问:“难道你赞成女人这种选择标准?”

“你想想看,雌性总会选较强的雄性做配偶,这是生物学规律,人类也不例外。如果世间的女性都不想跟‘三高’的男性结合、繁衍后代,那文明肯定会衰退。”

“话虽如此,但世上有种东西叫爱情。”土井似乎比研人浪漫,“你这种歪曲的价值观,只会让你更加不受女生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