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凤尾

飞机终于结束滑行,果然是要乘摆渡车。机场的栈桥位很紧张,大部分情况都是乘摆渡车。

11月的省城,凛冬已至,隔着窗,能看见风的形状。

陈见夏坐着没动,刻意等到经济舱最后几排的人都快走完,才背起包离开,走到公务舱的位置,她用右手打开行李架——居然是空的。

空姐连忙走过来,从第一排的空位将她的行李推了过来:“已经帮您拿下来了,您怎么……客舱服务的时候发现您没坐在这儿。”

见夏笑笑没说话。空姐没急着请她下飞机,因为第一辆摆渡车满员了,很多人都站在寒风中等第二辆。

“手没事吧?”

“骨头没事,回家敷一下。箱子太沉了。”

“刚我们开行李架的时候,还是乘客先生主动帮我们提下来的,怕我们再失手。”

见夏愣了愣:“是……是坐在这儿的那位吗?”她指了指第一排最右靠窗的位置。

“您认识?”空姐明显有些忍不住,知道不该,却还是双眼亮晶晶的八卦起来,“那位先生刚才也问,坐在后排的客人去哪儿了。”

见夏怔愣时,又听见她说:“他还问,您手没事吧。”

年近三十的陈见夏,蓦然脸红,像高一时被同桌余周周调侃后无力反驳的少女。

走出机舱,陈见夏瑟缩着,辨别夜色下乘客们的背影,忽然一阵狂风暴起,她去北京出差时穿的薄款羽绒服像破烂不堪的渔网般,被真正的北风穿了个透。陈见夏惊醒。

专门接公务舱乘客的土黄色中巴车早就已经开走了。而且,如果那人真的是李燃,李燃也真的想见她,为什么只是把行李箱搬下来,直接坐在位置上等她不就好了?

如果北风有灵,这时恐怕正在笑她,否则无法解释她何必因为无人知晓的心念一动而如此羞耻难堪。

等摆渡车的时候,见夏已经快冻透了。

以前从来没觉得省城的机场是这样小。记忆中,熙熙攘攘的出发厅,几十个办票窗口一个挨一个,好壮观——后来去了很多别的机场,才知道,大机场是会明确划分各大航司办票区域的。

当年爸爸带着她,两人一起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讯息寻找每个航空公司对应的办票窗口,爸爸挤到前面问询,差点被人当成是插队的,其实他只是确认一下他们没有排错队罢了。

当时妈妈留在家里陪弟弟备考,他自然也想来,但中考复习一天耽误不得,权衡再三,爸爸发了话,他一个人去送就行,孩子放假又不是不回家了!

没想到竟真的没回过家。去程的机票是报销,放假探亲可没人管,国际航班往返一趟对普通家庭来说是要命的,家里给小伟疏通去县一中要交钱走关系和花学费,爸爸生病需要钱,小伟退学去读航运职专需要钱,往单位塞人需要钱……总是紧巴巴的。见夏待在四季长夏的地方,渐渐也没了寒暑节气的仪式感,一晃眼,四年就过去了。

和家的联结,在这四年里,彻底被撕断了。

好像也没那么想家,那便不回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错,反正,没有一个人说,小夏,爸爸妈妈想你。

没有理由回去。

毕业求职时,她在这家公司走到了终面。它对大中华区管培生最具吸引力的条件是不定期输送员工去新加坡或美国,很多人拿着工作签证出国,时间一长便留下了。这也是Frank的聪明之处,赴美员工普遍勤劳,成本低,工作签证极大提高了员工忠诚度。

然而陈见夏本人就在新加坡,吸引她的恰恰相反:面试时,鸡肉叻沙CFO询问她,我们正在积极拓展大中华业务,你的背景很适合被派驻回国内,你会不会因此有顾虑?

陈见夏表面矜持了一下,说自己在同时考虑几家的公司,这一矜持,最终拿到的offer薪水便又涨了一些。其实内心深处,她早已因为这个可能的派驻而完全倾倒。

她自己都不肯承认她发疯一般地想回家,不愿再做异乡人。虽然北京、上海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但她想念国内的街头,想念字正腔圆的中文,想念有冬天的地方,想融入人海,安全地成为其中面目模糊的一滴水,想一口吃的,想念一种气息……

比如此刻冷风吹进身体,凛冽的铁锈味道。

她其实一直在等一个回家的理由。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呼唤过她,他们仿佛都在说,不是你自己要走的吗,当初不是即使做个撒谎虚伪、自以为是的逃兵都要疯狂逃离吗?你就是回不来,同学聚会和公司年会的时间冲突、家人生病的时间和省提名备案的时间冲突……

人可以和土地结仇,土地也是会报复人的。

土地睚眦必报。

包括老家在内的几个邻近县城几年前被正式划为省城新区,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地失去了故乡。陈见夏家盼着拆迁,但北方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县城老城区维持原状,曾经一片荒芜的公路旁平地起高楼,学校、区政府统统转移,盼望无果,他们家便将新房买在了省城与县城之间的新开发区。

出租车司机冬天夜里趴活不容易,听到陈见夏报的地址距离机场很近,比跑进市区少了三十多块,立刻低声骂了句脏话。

他发动车子,却不抬计价器,见夏知道,恐怕是要开上路再跟她要个“一口价”。手机一直开着公放,司机在群聊里指桑骂槐,句句不离下三路。陈见夏不声不响地拨通了电话,对人工客服说:“你听。”

司机不敢骂了,说,妹子,啥意思啊?

“驾驶座背后贴着的塑料牌上有投诉电话啊,我正打着呢,副驾驶前面的工牌我也拍下来了,家里人在楼下等着接我,客服也等着我报车牌号呢,师傅,还不抬表啊?”

陈见夏语气柔柔的,像在跟他商量似的。司机立刻抬了计价器,说,你把电话挂了,挂了,听话啊,挂了,何必整成这样。

“可不是嘛,”她也笑,“何必呢。”

省城的行事风格还是一样彪悍,乘客要么吃哑巴亏要么直接嚷嚷起来,司机明知道公司贴了个投诉电话在自己脑袋后面,但从来没见人真的会打。

车停在小区里,司机抬了抬屁股,不想下车去帮她提行李,陈见夏也没争辩,自己取了,小心翼翼,没有触碰到左手。

出租车掉头时司机摇下车窗对她喊:“妹子,大晚上的,你也就是碰见我,要是碰见个横的,人不跟你搁这玩这四五六,开车的没几个脾气好的,真惹急了往马路牙子下面一冲,同归于尽,不值当。”

荒诞得像持刀劫匪在给路人布道,要他们爱惜生命。

但陈见夏不得不承认,他讲得“很有道理”。于是她点点头,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