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凤尾(第3/4页)

那是二十五岁的陈见夏,电话挂了便挂了,心里没有一丝印迹,趴在高中宿舍课桌上哭一整夜那种事,再也不会有了。

房子到底应该买大点的还是小点的?那口气到底该不该争?二十九岁的陈见夏看着主卧大床上安然熟睡的父亲,餐桌上佝偻着后背、小心吹着滚烫洋葱水的母亲,她的手腕又开始疼,蓄谋给眼泪一个掉下来的理由。

夜里暖气烧得太热,见夏已经有些不适应,喉头冒火。她走出房间去客厅拿水,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电视也静音,色彩反射在一张木然的脸上。

“妈?”

“小夏,怎么起来了?是不是那枕头不舒服?我听说你们年轻人都不睡荞麦皮的了,但是荞麦皮的对颈椎好……”

“我起来喝口水,你睡不着?头疼吗?”植物神经紊乱是非常难缠的病。

“我打坐。入定了头就不疼了。”

“你信佛了?”

“就是每个礼拜跟着上师读一读经,平日主要靠自己修,有放生就参加一下,对你爸爸的病好。”

见夏有千言万语,什么上师?什么班?收不收费?是不是总集资办放生和点长明灯?是不是那种用佛教骗人的……

但即便是,他们至少肯骗郑玉清,让她在无眠无尽的漫长黑夜里,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有什么资格问东问西,即使是骗子,骗子替她爱了妈妈。

陈见夏只说:“挺好的。那你接着打坐。”

“快去睡吧。”郑玉清劝她。

“我陪你坐会儿。”

“打坐不用人陪。”

“那我就坐在这儿,你不用管我,你入定了不就看不见我了。”

郑玉清无奈,重新摆好打坐姿势,陈见夏只是静静坐在沙发拐角处,歪躺着看电视,深夜的地方台正在请老专家讲养生,然而因为静音了,画面里的人越是激动夸张,在画面外看的效果越是荒诞诡异。

客厅角落摆着一只小型水族箱,和电视一起发出幽蓝的光,里面养着孔雀鱼,更常见的名字叫凤尾。

见夏上次回家是在九个月前,爸爸病情恶化,她终于倔不下去了,回家过年。

她和郑玉清在电话里吵过的架太多了,甫一见面,竟说不清到底该先算哪一笔,还是爸爸做和事佬岔开话题,问她,小夏,认识这是什么鱼吗?

他给她讲,野外的凤尾鱼会洄游,春夏之交,从大海游回淡水河产卵。鱼都去大海了,每年还是要从入海口游回到出生的地方再生下一代……

见夏歪着头,又是这种“见物识人”“小故事大道理”。她不等爸爸讲完,便把能猜到的中心思想一股脑说了出来:“说明什么呢,说明人总归还是要回家的?人总归还是要早点生孩子?人总归还是要早点回家生孩子?”

小伟在一旁听得愣了,绕不明白。爸爸却一笑,他没有直面陈见夏的挑衅,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么都不说明。就是告诉你,家里养了这种鱼,江边儿那个花鸟鱼市场买的,卖鱼的说好养活又漂亮,我给你讲讲,你听一听,就完了,爸妈想跟你唠唠家常话,不是想拿鱼给你讲道理,你都这么大了,何况我也不知道你是哪种鱼,我女儿可能是条鲨鱼。”

陈见夏没绷住,乐了。

“小夏,好多事儿,我们没那么多别的意思,就是一家四口,正常过个日子,以前的事儿,都过去吧。来,你跟你妈碰一杯,我不能喝酒,我拿水代替。”

“这是我跟我妈的事。”见夏红了眼眶,杯子里倒满啤酒,敬了郑玉清,也没说什么祝酒词,自己干了。

“还是那个死德行。”郑玉清也想干掉,喝了一半呛到了,大家都笑了,好像曾经的一切龃龉真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是一句废话,线性的时间上一切的确早已过去,但是什么让其乐融融的年饭之后陈见夏和郑玉清的每通电话依然满是火药味?过往的伤痛像凛冽的北风,不断回旋,而她与家人之间的嫌隙实在太多了,漏洞百出,不是一杯啤酒、几条凤尾鱼能够堵得住的。

陈见夏盯着鱼缸,又转头去看一动不动的郑玉清,想起她夜里用虚弱的语气说,小夏,我头疼,我睡不着。

那一天Serena在她酒店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她隔着电话陪伴睡不着的郑玉清,郑玉清讲了许多许多话,语气是软软的,逻辑是混乱的,但她念叨的许多事,见夏都听进了心里。

郑玉清说挺大个姑娘,我从小养大的,怎么出个国就不认我了呢?——她根本不明白见夏恨她什么,那种细细绵绵天长日久的积累,她不懂。

郑玉清说,你爸好不容易出院,其实就是等死,每个月再往医院跑,你爸头疼、肋骨疼、腿胀得站不起来了,你看见过他的肝吗?那CT图我看都不敢看,三分之一纤维化,胀得跟个菠萝似的上面都是刺儿……我俩都不会用手机叫车,还得走到小区门口拦出租车,这帮混账出租车,半路还揽客拼车,整顿这么多年都整顿不好,要是小伟有个车……年纪大了家里不能没有车啊。

郑玉清说,人家都问我家姑娘是不是不回来了?养个外国人,出息是出息了,那不也跟你没关系了吗?你小时候还怨我们生了小伟,你爸说你天生就是往外走的命,那你还怨啥,你能带着我们走吗?我不生小伟,我现在靠谁?我去医院谁帮我拿着病历卡,谁帮我跑下四楼去缴费?陈见夏,你是心里有结吗?你就是躲清静!

见夏什么都没反驳,破天荒的。她以前动不动就把房子首付和还贷、爸爸的进口靶向药费用拿出来说,堵得郑玉清七窍生烟,但那一次,她无力抵抗一个病发时胡言乱语的柔弱母亲。

何况有些话,不在气头上听,也未尝没道理。

陈见夏定定盯着那缸凤尾鱼,在沙发上陪了妈妈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地蜷缩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郑玉清在厨房煮粥炸馒头片,陈见夏问起小伟那一缸凤尾鱼。

“让人骗了,说不用怎么管就好养活,这都不知道是死了第几批又换的新的了!”小伟坐在沙发上边打游戏边说,“咱爸也是,你换个鱼养呗,好几年了,非养这种,再死我可不给他们捞了,干脆别养了,养条鲤鱼得了,养烦了还能炖了吃。”

是吗。见夏盯着鱼缸很久很久,想起小时候爸爸在妈妈明目张胆地偏心眼儿时看着报纸漠不关心的样子,想起郑玉清用香格里拉的梳子砸她的头骂她以后是不是要去做鸡,又想起苍老的父亲温柔地说,就想跟你唠唠养鱼这种家常嗑儿,还有妈妈哭着打给她——小夏,我睡不着。

父母生命力旺盛时装看不见她,生命力衰弱的时候,想跟她将过往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