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若你碰到他

陈见夏只想快刀斩乱麻,希望自己还在家期间就彻底定下来品牌和车型,不想等离开之后小伟再改主意,挑三拣四加预算,最后躲在妈妈后面让郑玉清对她电话轰炸。

小伟被突如其来的快乐冲昏了头脑,也没有使什么心眼,的确是挑着预算内的品牌逛,即便偶尔会对超预算的车流露出喜爱,销售也迅速捕捉到,舌灿莲花后发现真正的金主抱着胳膊冷着脸无动于衷,终于作罢。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讨论了几家车的优劣,下午又去重新谈了一轮价格和配件、贷款条件等,最终选定了一款,比预算超了6000块,首付后有两年无息贷款,但需要车主陈见夏跟着办事员去指定银行办一张专门还贷的信用卡,见夏已经累得神色恹恹。

她回来的时候,小伟坐在沙发上,旁边搂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两人站起来,小伟说,姐,这是我对象,叫郎羽菲。

见夏听妈妈提过,小伟最近谈的女朋友是打游戏认识的,原本在邻市下属的一个县里做护士,为他跑来了省城,辗转求人在医大一院找了份导诊台轮岗的工作,工资降了三分之一,但工作关系还挂靠在老家。这是要奔着跟小伟结婚的,郑玉清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不想要小伟找外县的农村人,他们现在户口是省城的了,姑娘家里还有弟弟,以后指不定怎么吸血帮扶娘家——郑玉清念叨这些的时候,全然忘记了自家也有一对姐弟。

“姐、姐姐好。”女孩本来正在嚼口香糖,没想到见夏回来得突然,差点没咽下去。见夏反而因她这一瞬的窘迫,第一印象有了好感。

“你俩先坐,我去把手续办完。”

“办手续不得我跟你一起吗,”小伟赶紧跟过来,小声对见夏说,“姐,你别跟她说这车不是我的名,行吗?”

陈见夏迅速明白过来,叹口气,说:“我不会多嘴,给你开就给你开,车这个东西是拿来用的,谁用就是谁的。但你也别总用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忽悠别人,我们家里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爸妈身体也不好,你别到最后吹牛吹大了吃不了兜着走,真到结婚那一步,还想怎么蒙?”

“我蒙她什么了?咱家情况她都知道。”

“那她知道房本上的名字也是我吗?”

小伟脸上挂不住了,张了张口,忍住没讲什么。但见夏知道他想讲什么——你又不回来,那最后不还是我的吗?

陈见夏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她可以默许这一切发生,以报恩和爱的名义,但却绝对不允许弟弟清晰地讲出口,她不允许他们甚至在台面上都拿她当蠢货来叙述。

全办完了,车管所那边办理牌照的事情,4S店收了三百跑腿费,只需要身份证复印件,不需要见夏本人再出面,小伟可以做戏做全套了。

他跑向女朋友,“三天后提车!”

转头又说,姐,咱定下来了,我听话吧,不败家吧?

德行。在郎羽菲面前,陈见夏给他面子做足。

一对小情侣走在前面,叽叽喳喳的,偶尔几句话也会迎风漏到见夏耳边:那你姐以后是不是就是新加坡人了,你姐好有气质,我上学时候就想当这种女强人,我能走得最远的就是省城了,你姐一看就是赚大钱以后能走更远的人……

女孩的恭维里不全然是天真羡慕,她对小伟家境的了解恐怕比小伟自以为的多许多,话是说给陈见夏听的,愿她好,愿她有钱,愿她离他们远远的。

见夏失笑。小伟忽然指着隔壁那家豪车汇,说,姐,我想去那边看一眼!

“去呗,你俩去吧,我打车回家了。”

“一起去,”小伟朝她挤挤眼睛,“咱仨里面就你像能买得起的,你给我们壮胆,要不店员都狗眼看人低,我俩假装是你狗腿子,陪你挑车的!”

陈见夏一身驼色羊绒大衣,是前年买的MaxMara——假的,从公司同事推荐的高仿微信号那里买的。LV的羊绒围巾倒是真的,Simon送的圣诞礼物,她也回送了一双日本潮牌跑鞋。

两个小天真根本不知道,陈见夏这一身,摆明了是高级打工仔,和能买几百万跑车的有钱人之间的距离,卖车的社会小人精一眼就能丈量出来。

但她还是陪他们去了,在外面混了那么多年,钱包不鼓,脸皮是真的厚。有次去北京出差,在金宝街遇上下雨,她随手推开了一扇门,展厅里赫然摆着两辆阿斯顿·马丁,见夏对店员坦然微笑:“我躲雨。”

店员也点点头,说,没关系,您坐。

许多品牌没有在省城专门开店,滋养了这类顶级豪车汇,很多有钱人都通过这些店的渠道订车和交易二手。小伟褪去了一点点进门前的紧张,四处逛得起劲,店员虽然没上来打扰,但很有眼力见,状似无意地全程跟随,好像生怕这个来历不明的二流子弄坏倒车镜。见夏看出来,小伟很想拉开某辆车门坐进去感受感受,就像在刚才大部分店里一样。

但不敢。

人对财富和权势有天生的畏惧,不需要额外施压,它们的傲慢常常是下位者用主动仰望赋予的。

陈见夏戴着墨镜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她没有硬撑,只是因为一天的奔波而疲累,冷漠反而令她看上去像一个守株待兔来抓老公给小情人买车的大太太,无人敢来侵扰。

墨镜后的眼睛渐渐合上了。前一天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她拼命抵抗困意,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给小伟打电话,提议让小情侣单独约会吃晚饭,自己要回去补觉了。

服务台那边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见夏回头,看到郎羽菲和另一个女生。女生在尖叫,郎羽菲是道歉的那个。

她一下子清醒了,连忙起身,但因为高跟靴而趔趄了一下,本能地用左手撑了沙发。

昨晚偷偷贴了膏药缓解了一些,这一撑,陈见夏差点疼到去阴间报到。她唇色发白,缓了缓,踉踉跄跄起身,突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见夏本能地说了声谢谢,侧过脸去看好心人。

这一次,李燃清晰地出现在了视野中。

隔着墨镜片,昏暗的,挺拔的,好像少年一直一直站在陈见夏宿舍楼前的黑夜里,从未离开。

他没看她,但抓着她胳膊的手微微施力,始终不松开。他们像鱼缸里两尾沉默的鱼,外面的世界沸腾热闹,吵作一团,与己无关。

“李燃。”她轻声说。

“你的手,去医院了吗?”他问。

墨镜到底还是太短了啊,陈见夏想,上一秒她还感谢它挡住了自己卑微可怜的思念,恨不能在脸上文一副半永久的,从此再不取下来;下一秒,眼泪淌下来,突破了墨镜的防御区,什么都掩盖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