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尘(第2/6页)

“我无法相信你,也不信任你。”星星说。一只夜鸟在头顶的树枝间啼叫,黑暗之中,听起来异常孤寂。

“我还是鸟儿时,见过你腰间的黄玉。”女人边说边站起身,“那时你在河里洗澡,我看到黄玉并认了出来。”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黑发女人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草地上熟睡的年轻人,便沿原路折返,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特里斯坦的头发再次不安分地滑落到脸上,星星弯下腰,轻轻拨开发丝,任由手指在他的脸上流连。他依然睡得很沉。

日出后没一会儿,特里斯坦被一大只美洲獾弄醒了。獾用后腿行走,披着淡紫色的旧丝袍。它在特里斯坦耳边不停吹气,见他睁开困倦的双眼后,连忙眉飞色舞地说:“你姓索恩,叫特里斯坦是不是?”

“嗯?”特里斯坦轻哼一声。他嘴里有股口臭,舌苔很厚,口干舌燥。他还想再睡上几个小时。

美洲獾说:“有人在打听你,就在石墙那儿。好像有位年轻小姐想和你说话。”

特里斯坦挺身而起,笑得合不拢嘴。星星睡得正熟,特里斯坦推了推她的肩。她睁开惺忪的蓝眼睛,问:“怎么了?”

“好消息!你记得维多利亚·弗瑞斯特吗?我在旅途中提过她一两次。”

“记得,你说起过她。”

“我现在要去见她了!她就在裂口那儿。”特里斯坦顿了顿,“嗯,你最好还是待在这儿,我不想让她误会。”

星星翻了个身,用胳膊挡住脸,没说什么。特里斯坦以为她又睡过去了,便穿上靴子,到牧草地的小溪边洗脸漱口,接着匆匆穿过牧草地,奔向石墙村。

今早守卫石墙的是教区的牧师迈尔斯,还有酒馆老板波洛缪斯先生,站在两人中间的是个年轻女孩,背对着牧草地。“维多利亚!”特里斯坦喜出望外地大喊,见那女孩转过身,才发现她不是维多利亚(他忽然想起维多利亚的眼睛是灰色的,没错,就是灰色的,他怎么能忘了呢)。年轻女孩穿戴着漂亮的花边礼帽和披肩,泪汪汪地看着特里斯坦,可特里斯坦叫不出她是谁。

年轻女孩激动地说:“特里斯坦!真的是你!他们说你在这儿!哦,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特里斯坦当即明白了这个责备他的女孩是谁。

“路易莎?”他对自己的妹妹说,“我离开的日子里,你真的长大了,从一个小丫头变成了优雅的小姐。”

路易莎从袖管里抽出一条蕾丝花边的亚麻手帕,擤了擤鼻子,轻轻擦拭脸颊。她对特里斯坦说:“而你呢,历经长途跋涉,变成了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幸亏你看上去还挺健康的。来,回家吧。”她迫不及待地示意哥哥穿过石墙,到她身边来。

“哦,事情是这样的。威思顿和布朗先生昨晚站完岗后去了‘第七只喜鹊’酒吧,威思顿无意间说起他们撞上一个自称是你的邋遢流浪汉,便将他挡在墙外头。他们竟把你拒之门外!消息传到父亲耳中,他二话不说就闯进酒馆,把他俩劈头盖脸给说了一顿。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会有那样一面呢。”

“有些人想让你早上就回来,也有些人想让你等到中午。”牧师说。

“不过那些想让你等的人,今早都没轮到班。”波洛缪斯先生说,“他们还传出不少闲言碎语,等我哪天当班时撞见,我一定为你澄清。不管怎么说,见到你回来我真高兴。快过来吧。”他边说边伸出手,特里斯坦热情地与他握手,再与牧师握手。

牧师说:“特里斯坦,想必你一定在旅途中大开眼界。”

特里斯坦回想了一会儿,应道:“我想是这样,没错。”

“那你下周一定得上我家来。我们会备好茶,听你娓娓道来。你一安顿好就来,如何?”特里斯坦向来对牧师心存敬畏,此刻只有点头的份儿。

路易莎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迈开轻快的步子向“第七只喜鹊”走去。特里斯坦沿着卵石道追上她,走在她身边。

“见到你,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说得好像我们不挂念你似的。”路易莎嗔怪地说,“你在外头游荡了那么久!走的那天都不来叫醒我跟我说声再见。父亲一直记挂着你,老是出神。圣诞节时你不在家,我们吃完鹅肉和布丁后,父亲拿出红酒,向不在场的亲朋好友干杯。妈妈哭得像个小宝宝,我也哭了,父亲也掏出最细软的手帕擤鼻子。外公外婆硬要放圣诞爆竹,读欢乐箴言,却只让大家的情绪变得更低落。说白了,特里斯坦,你把我们的圣诞节搅得一团糟。”

“实在抱歉。”特里斯坦说,“现在我们要去哪儿?去做什么?”

“我们要去‘第七只喜鹊’,这不明摆着吗?波洛缪斯先生说你能用他的会客厅,有人在那儿等你,想和你谈一谈。”走进酒馆后,她便不再多说了。特里斯坦认出了一些熟面孔,有的冲他点头或微笑,有的面无表情。他与路易莎一同穿过人群,走上狭窄的楼梯,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

路易莎紧盯特里斯坦,嘴唇颤抖着。她突然张开双臂抱了上来,把特里斯坦吓了一跳。她抱得那么紧,都快让他喘不上气了,过后又一言不发地松开,掉头跑下木梯。

特里斯坦敲了敲会客厅的门,走了进去。屋里装饰着好些别致的小玩意儿,比如古色古香的雕塑和陶罐。墙上挂有一根木棍,缠绕着常春藤叶,实则是精雕细刻的深色金属,巧夺天工。不过除这些装饰外,这就是间毫不出奇的会客厅,典型的忙碌单身汉配置:一把小躺椅,一张矮桌上放着一本劳伦斯·斯特恩[1]的布道演说稿,皮面精装,已被翻阅数载。屋里还有一架钢琴和几把皮面扶手椅,维多利亚就坐在一把椅子中。

特里斯坦踱步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就如同那晚在乡村的泥地里那样。

“不,别这样。”维多利亚极不自在,“你快起来,坐到那把椅子上好吗?嗯,好多了。”晨曦穿透上方的蕾丝窗帘,照在她栗色的头发上,为她的脸镶上金边。“瞧你,你都长成男人了。唉,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被火烧伤了。”

一开始她一声不吭,只是看着特里斯坦,尔后坐回扶手椅,盯着前方墙上的木棍,或是哪个稀奇古怪的雕塑。她开口道:“特里斯坦,我有好多事必须告诉你,可每件事都难以启齿。如果你能不打断我,听我说完,那我会万分感激。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必须向你道歉。都怪我愚蠢,才把你送上背井离乡的漫长旅途。我以为你只是在开玩笑……不,不是玩笑。我以为你太懦弱,太孩子气,不会把天马行空的誓言当真。直到你离开,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一直没回来,我才意识到你是认真的,但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