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生日(第2/5页)

“我所给出的是具体的技术解决方案,不是空头支票!我们负有对全人类的道德责任。我在为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奋斗,他们挣扎在贫困线之下——”趁这两尊巨神不注意,我听凭风筝带我遁向远方。他们的争辩声渐渐消散在风里。我一步又一步走近翻涌的海浪,被风筝线引向群星之间。

49:

轮椅想方设法也没能调整到一个让妈妈感觉舒服的位置。

一开始轮椅试图把座位升高,好让妈妈的视线能与我为她找来的古董电脑的屏幕保持水平。但这样一来桌面的位置就太低了,不管她怎么弯腰驼背都够不到桌上的键盘。当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摸索键盘时,轮椅重新将座位降低,于是妈妈敲打出几个字母和数字之后,不得不使劲抬头去看屏幕。引擎低声嗡鸣,轮椅再一次上升。无限循环往复。

在“日落之家”,超过三千台机器在三名护士的监管下工作,照顾三百位年迈的住户。这正是我们现如今的死亡之道,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仰仗机械的智慧。这是西方文明的巅峰。

我走过去,用一摞硬皮书将键盘垫高,这些书是从她家里带来的,还没有被卖掉。引擎不再嗡鸣。为复杂问题找一个简单解法,以救一时之急,这是她会欣赏的方式。

她看向我,雾蒙蒙的眼睛并未认出我。

“妈妈,是我啊。”我说。沉默片刻,我又加上一句:“我是你女儿,米娅。”

她有时候状态不错。我想起护士长说过的话。做数学题能让她安静下来。谢谢你的建议。

她仔细看我的脸。“不。”她迟疑了片刻,“米娅七岁。”

于是她又转向电脑,继续输入数字。“我得再算一遍人口与冲突曲线。”她喃喃道,“我得让他们看到,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坐在她小小的床上。她只记得自己的古董电脑,却不记得我,我以为这会让我刺痛。但她就像一只飞得太远的风筝,唯有对于太阳工程的痴迷,如同一根细细的线将她维系在这个世界上,这让我无力愤怒,也无从心痛。

在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大脑中,禁锢着我所熟悉的思维模式。她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也不记得一个星期之前,或者过去几十年里的事。她不记得我的脸,不记得我两任丈夫的名字。她不记得爸爸的葬礼。我甚至从未给她看过艾比毕业典礼的照片,或者托马斯婚礼的视频。

唯一能说的就是我的工作。不指望她能记住我提到的名字,理解我试图解决的问题。我告诉她扫描人类意识的困难之处,告诉她要将碳基计算模式转换为硅基是多么复杂,而能够承载人类脆弱大脑的硬件技术看上去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她喜欢听一连串的技术术语。至少她一直在听,而不是急着飞去别的什么地方,这就足够了。

她停下手中的计算。“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我——是米娅的生日。”我回答。

“我得去见她。”她说,“只要先算完这些——”

“不如我们出去散散步怎么样?”我问,“她喜欢在外面晒太阳。”

“太阳……太晒了……”她喃喃道。继而她从键盘上抬起手。“好吧。”

轮椅轻盈地滑行,与我一起穿过走廊来到外面。孩子们尖叫着穿过宽阔的草坪,就像横冲直撞的高能电子,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则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像散布在真空中的原子核。与孩子们待在一起有助于改善老人们的情绪,因此“日落之家”将孩子们从幼儿园里接来,让他们在老人身边玩耍嬉闹听故事,仿佛重建古老的部落生活。

妈妈在耀眼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米娅在这里吗?”

“我们去找她。”

我们一起走过嬉闹的人群,寻找她记忆的幽灵。渐渐地,她开口向我说起她的生活。

“人为因素的全球变暖是真实存在的。”她说,“但主流共识毕竟还是太乐观了,现实还要糟糕得多。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在有生之年解决这个问题。”

托马斯和艾比很早之前就不再陪我来看望这位不记得他们是谁的外祖母了。我不怪他们。她对他们来说像是陌生人,正如他们对她一样。他们不记得她在慵懒的夏日午后为他们烤饼干,不记得她纵容他们过了上床睡觉时间还在用平板电脑看卡通。大多数时候,她都仅仅是他们生活中某个遥远的存在,只有在寄支票为他们支付学费时才会被记起。她就像神仙教母一般不真实,像曾经濒临崩溃的地球一样,仅仅存在于童话故事中。

她关心人类未来的子孙后代,远比关心她自己真正的子孙更多。我知道这样说对她并不公平,但真相常常是不公平的。

“如果继续不管不问,大部分东亚地区将在未来一个世纪内变得无法居住。”她说,“如果你标记出人类历史中的所有小冰期和小暖期,你会得到一份大迁徙、战争和种族灭绝的记录。明白吗?”

一个女孩咯咯笑着从我们面前冲了过去,轮椅嘎吱一声刹住。一群男孩和女孩笑闹着追着那个小女孩,从我们面前跑过。

“那些富国制造的污染最多,它们却希望穷国停止发展,不要消耗那么多能源。”她继续说道,“他们觉得这样是公平的,让穷国为富国的罪恶埋单,阻止肤色更深的人们试图追赶肤色更浅人们的发展脚步。”

我们已经走到了草坪最远端。没有米娅的踪影。我们回转身,再次走向那些翻滚着、舞蹈着、嬉笑着、奔跑着的孩子。

“只有傻瓜才相信外交能解决这些问题。冲突无可避免,最终的结果不可能公平。穷国不可能也不应该停止发展,而富国又不会主动埋单。但总有一种技术方案,一种权宜之计。只要给一小群无所畏惧的男女以资源,他们就能做到其他人无法做到的事。”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是她最喜欢的话题,为她的疯狂科学理想大声疾呼。

“我们需要一支商业喷气机队,它们将在国际空域,在一切国家管辖范围之外喷洒硫酸雾。酸和水蒸气混合后形成细密的硫酸盐颗粒云,从而阻隔阳光。”她试图打个响指,无奈指尖颤抖得太过厉害,“就像1880年代,喀拉喀托火山爆发喷出的火山灰颗粒造成了长达数年的全球性低温。我们能让地球变暖,也能让它再次冷却。”

她的双手在面前挥舞,为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工程计划勾画出美妙愿景:建造一座覆盖全球的墙,让天空变暗。她不记得自己早已做到这一切,早在几十年前,她便已成功说服足够多跟她一样疯狂的伙伴来追随她的计划。她不记得那些抗议者,不记得来自环保组织的诅咒,不记得来自世界各国政府的阻击战斗机和谴责,不记得她曾被审判入狱,在那之后又逐渐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