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生日(第4/5页)

一个窗口在我旁边弹开,是艾比发来的信息,来自数光年之外,几世纪之前。

生日快乐,妈妈。我们做到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航拍镜头,熟悉而又陌生:地球的温带气候被精心调控,继续维持在全新世[1]1晚期的地质状态,而不见人类世留下的痕迹;金星轨道经过无数小行星引力弹弓的反复微调,如今已变得温暖湿润,俨然成了另一个侏罗纪时代的地球;火星表面经过来自奥特星云彗星群的洗礼和空间太阳反射镜的加热,则变得与地球上的晚冰期时代一样干燥而寒冷。

如今恐龙在金星的阿佛洛狄忒高地的丛林中漫步,猛犸象在火星的伯勒里斯苔原上觅食。基因重建工程已将地球上数据中心的能力发挥到极限。

他们重新创造出原本该有的一切。他们让已灭绝的物种重见天日。

妈妈,你说对了一件事:我们定会再次发射飞船远征。

我们会殖民整个银河系。一旦发现尚无生命的星球,我们就会赐予它们生命的所有可能,也许来自地球遥远的过去,或木卫二将会出现的未来。我们会尝试所有的进化方向。我们会看护每一群鸟兽,照管每一丛草木。我们会给那些未能登上诺亚方舟的生灵以第二次机会,要在每一颗星星上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正如大天使拉斐尔在伊甸园里告诉亚当,天门之上还有另一个广袤无垠的宇宙,那里有无数星辰,每颗星都是某种生灵被赐予的家园。

如果发现地外生命,我们会小心对待,正如我们小心对待地球上的生命。

在一个星球漫长的历史中,最晚出现的物种却独占最多资源,这样并不公平。人类自称为进化之王,万物之灵长,这亦不公平。拯救所有生命,包括那些湮没在时间深渊中的幽灵,这难道不是每一个智慧种族应尽的责任吗?总会有一种技术方案能够解决问题。

我不禁莞尔。我不知道艾比的信息究竟是宣告喜讯还是无声的非难。说到底,她毕竟是我的女儿。

至于我,则有我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我将注意力转向那些机器人,专心拆分飞船下方的那颗星球。

16807:

花了很长时间,我才将围绕这颗恒星旋转的行星一一分解,又花了更长时间,才将它们按照我想象中的样子重塑成型。

直径上百公里的圆形薄板被依次排列在晶格上,形成一个个圆环,沿经线方向将整颗恒星完全包裹在内。薄板并不围绕恒星运转,而是静态卫星[2],我精心测算它们的位置,使得来自恒星的高能辐射恰好与其对薄板的引力相互抵消。

在这个戴森球的内表面,数以百万兆的机器人开凿出无数通道与门,创造出人类历史上最壮观的巨型电路。

薄板从阳光中吸收能量,并将其转化为电脉冲,它们涌出洞穴,流过隧道,汇入河流,聚合为湖泊海洋,演绎出万千变化的思维形状。

薄板另一面闪着幽暗的光,像烈火中的余烬。能级较低的光子向着外部空间中跃去,为了驱动这个文明的运转而耗尽能量。但在它们逃向浩瀚无垠的宇宙之前,却被另一套薄板拦下,将这些较低频段的辐射再次转化为能量。如此反复,思维一次又一次从中诞生。

包裹在恒星之外的七层外壳,共同构成包罗万象的复杂地貌。那些仅有数厘米宽的光滑区域,会在计算所产生的温度变化之下收缩,以保护薄板不分崩离析,我称其为海洋与平原。那些沟壑纵横的区域中布满微米量级的山峰与坑洞,让量子比特与比特在其中疯狂舞蹈,我称其为森林与堡礁。那些镶嵌其中的微小电路,不断发射与接收一束束信息,将薄板串联在一起,我称其为城市与乡镇。也许这些名字太过梦幻,就像月球上的宁静海,火星上的厄立特里亚海,但它们孕育出的意识却是千真万确的。

我将用这个以一整颗恒星为能源的巨型计算机来做些什么?我将从这颗俄罗斯套娃之脑[3]中召唤出怎样的魔法?

我在平原和大海、森林和堡礁、城市与乡镇间播撒下百万亿种思维,有些以我自己为模板,更多则来自“俄罗斯套娃号”的数据库。它们复制、增生、演化,这样一个世界,远比任何一颗行星上任何数据中心所能达到的规模还要大。

如果你从外部观察,会看到随着外壳一层层组装成形,恒星的光芒亦逐渐黯淡。我让一颗太阳变暗了,就像妈妈曾经做过的那样,只不过我所完成的工程规模更加宏大。

总有一种技术方案能够解决问题。

117649:

历史像沙漠中的洪水匆匆流淌:水漫过干涸的土地,绕过岩石与仙人掌,流入洼地,冲蚀出河道,每一个偶然事件都对后来发生的事施以影响。

拯救生命,复活已灭绝物种的方法有很多,远比艾比和其他人所相信的要更多。

在我的俄罗斯套娃之脑中,在巨大的矩阵中,历史的不同版本在这里重演。这台巨型电脑中的世界不止一个,而是亿万个,每一个世界都充满成千上万人类意识,却被施以微妙的调整,以追求更好的结果。

其中大部分路径都没那么多的杀戮。在这里,罗马和君士坦丁堡并未遭劫;在那里,秘鲁的科斯特与越南的永隆并未陷落。在某一条时间线上,蒙古与满洲骑兵并未横扫整个东亚;在另一条线上,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并未成为整个世界唯一的蓝图。某一群杀戮成性的强盗并未主宰欧洲,而另一群崇拜死亡的狂人并未掌握日本政权。非洲、亚洲、美洲与澳洲的原住民们并未背负殖民枷锁,而是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奴隶制与大屠杀并未成为探索与发现的帮凶,历史中的错误被一一避开。

行星上的绝大多数资源未被小撮人占据,他们也未能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独断专行。历史从黑暗中得到了救赎。

但并不是所有路径都能更好。人类天性中的黑暗面使得有些冲突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我为那些牺牲者哀痛,却不能出面干预。这不是模拟人生。他们是真正的人,而我必须尊重人类生命的神圣不可侵犯性。

居住在这些世界中的万亿个人类意识是真实的,就像我一样真实。他们有权使用自由意志,就像任何一个曾经活过的人一样,我必须允许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尽管我们也曾经常揣测自己生活在另一个更大的拟像中,但我们依然希望真相并非如此。

你可以认为它们是许许多多平行宇宙,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女人对于往昔的感伤回眸,你可以不屑一顾,将它视作某种象征性的赎罪。但这难道不是每个种族都有的梦想吗?想有机会再来一次,想追回失落之光,想再度抬头仰望星空?[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