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心(第3/5页)

不知何时,我注意到,寄体虽然知晓自时间开始以来的一切,但她并不像我一样,着迷于将新的观察与思考加入记忆中去。我常常想向她讲述不断涌现的奇思妙想,她却总是说太累了,光是记录时间序列的上升,就已经耗去了她许多的精力。

“你不明白。”她有时埋怨,“倘若漏记了,或者搞错了某一个数,时间序列就将紊乱,而按照序列排列好的记忆,也会变得一团糟。序列是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是我们的孩子认识世界的方式……”

一旦提起孩子,寄体就变得喋喋不休。

我看看孩子们。他们的个头不到我们的一半。小加体伸出管脚四处乱爬,小寄体则伏在她身上,一点点复制着古老的知识。他们学得飞快,比我们年轻时更灵活,比我们思考得更迅速,记忆得更持久。

但是我总觉得寄体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你真的想知道?”她躲着我质询的目光。

“是的。我不像你,天生就拥有那么多古老的知识。但我永远对新鲜的事物充满渴望。某种程度上,这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她沉默了,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你难道没有感觉?”

顺着她的目光,群山一字排开,万道沟壑直直竖立着,在蓝白的炫目阳光下战栗。我忽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温柔的绿色太阳了。青翠的原野也不复存在,转而变成了激烈的、残酷的、流血的、喑哑的鲜红荒山。我盯着烈日曝烤下的这道低低的山脉,那颤跳着的火苗纹理使我心里无法平静。

是热。无法抗拒的热。世界正在一点点变得滚烫。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生存的代价。”她的声音尖厉而沙哑,“限制我们种族的并不是大地的面积,而是这酷热。思维将变得缓慢,生命将燃烧殆尽。那就是一切的终结。”

“因为太阳的变化?”

“不,因为我们自己。”她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越来越热,甚至让整个世界越来越热?我们的长辈,那些年老的个体都在哪里?我们……我们最终会怎样?”汗水涔涔而下,我感觉到了满身结成一层薄壳的汗碱。

“你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问题?”她不耐烦起来,“命运早已注定。一切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到来,时间之母决定了一切。知道再多也毫无用处。徒增烦恼罢了。”

“难道时间流逝就是你的借口?对世界失去好奇,对变化漠不关心?”我抑制不住语调中的尖刻,“哦,所以你把一切都寄托在孩子身上,让他们代替你去做你做不到的那些……”

“够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管脚上那层硬痂正慢慢地想要封住我的声音。只有心跳声,在滚烫的空气里咚咚作响。

“走吧。去看看祖先的命运,以及等待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她缓缓开口,“你不是曾经漫游四方,想要解开这个世界的秘密吗?所有的问题,都将归于一个答案。那就是时间之母。”

“时间之母?那不是在地心的深处……”

“那我们便向地心进发。”

4

滚烫的雨停了。我从漫长的回忆中醒来。海已经很近了,酷热却一如既往。寄体一言不发,我定了定神,继续向海边爬去。

时母居住在地底深处。在海边,一个巨大的漩涡是通往那里最快的通路。那里汇集了世间所有的水,或许也隐藏着这一切的答案。摧毁一切的酷热,我们的生命,思想,以及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本身。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布满黑色礁石的海岸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裂口。天空中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一半像悲鸣,一半像咆哮。蓝黑色的海水分裂成上千股相互冲撞的水流,跌宕起伏,滚滚沸腾,转瞬之间,就被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在波涛的哀号中,仍然听得见那沉重的呼吸。我慢慢走向漩涡边缘,凝视着这前往地底的唯一通路。传说中给予了人们时间的,伟大的创造者,她的门扉却像是直通地狱。蓝白色的太阳仍在空中肆意挥洒着威力,炽热的阳光倾泻而下,似乎一直照向那黑色漩涡的涡底;可我仍然什么也看不清楚。漩涡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与水流。

滚烫的海水挟着白浪扑向海岸,我的身体上布满了斑驳的水滴。等待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我在见到她之前,就会死在沸腾的海水里?可是想起一路上那些管脚朝天的干瘪躯体,我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按捺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我纵身一跃,立刻被巨大的洪流裹挟。忽然之间,无数景象的碎片显现,来自世界无数个角落的水,在我脑中滴落,流淌,相互缠绕,融为一体,形成眼花缭乱的幻觉。我看到绿色的星星闪耀着远古时代的光芒,看到赤铜色的大地上黑色与白色的河流交错,看到人群以无法描述的速度遍布整个大地。看到我的大脑中柔韧的微管被揉搓变形又恢复原状,看到寄体脑中的岩石管道犹如一座千疮百孔的迷宫。看到思考与记忆如何踩着一串串数字,跳出曼妙的双人舞,看到那无限上升的数列犹如一道锁链。看到一枝玫瑰在锁链的缠绕下燃烧殆尽。看到一颗残破的心脏仍在努力跳动。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哭了。我想起了曾经天真的追求和无知的喜悦。那漫长而艰苦的游荡所追寻的,世界的秘密,终于向我显现了它的一角,尽管我仍然读不出它的含义。

5

我在黑暗与寂静中醒来。水流和无法容忍的炎热都消失了。大地冰冷,沉重的呼吸好像变得更加强烈了。心脏依然在怦怦跳动。

“我们在哪里?”我悄声唤着寄体,“这是时母的居所吗?”

“地表之下。离时母所在的地心还有一半距离。”

“那往下的路……”

她不再说话,只是示意我摸索着,来到一座小丘边。走近后,我注意到,远看起伏的山丘,原来,是一个个巨大的圆柱体,侧面向上,排成一排。圆柱体的外壳是用一种透明的坚固材料制成的,隐约能看到内部。那是一些灰色金属编织成的网格,看起来简陋得可笑,却不知为何,让我有隐约的恐惧。

一种熟悉事物被异化的恐惧。

我试图爬上山丘,可管脚无法在那光滑的外壳上站住。我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但我却没有落到地面上。圆柱体的底面伸出了粗壮的金属管,挂住了我的管脚。

我一阵战栗。蠢笨的金属管脚。粗糙的内部线路。巨大的身体。一切这么相似,又这么陌生。我忽然想起了孩子们。那么娇小,精致,敏捷。我忽然明白他们的个头再也不会长大了。他们会记得我们的样子吗?就像我们面对这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古老生物的遗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