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梯(第5/7页)

猛犸象群踱着步子慢慢走过草原,仿佛在享受冰川期难得的灿烂阳光。那时候这些巨大的生物还不懂得畏惧人类,一头正当壮年的猛犸象几乎没有天敌,整个美洲大陆都是他们的乐园。

裂缝外面忽然飘进一股略带血腥的气息。陈涣央发现不远处的草丛开始晃动,随即那里冒出了一只野兽的背脊,然后是另一只,第三只、第四只——“李识非,这是什么?”她问。

“让我瞧瞧。”李识非挤到她身边,那些野兽安静而谨慎地在草丛中潜行,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类在偷窥,它们的目标显然是那群猛犸象。“这是似剑齿虎。”李识非端详了一会儿,根据它们硕大的牙齿做出了判断。

落在最后的一只似剑齿虎忽然回过头,似乎听到了陈涣央和李识非的谈话声。它抽动着鼻子,慢慢向裂缝这边走来。李识非伸手捂住了陈涣央的嘴巴,他很清楚面对这种猛兽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安静,以免彻底暴露。

似剑齿虎从裂缝前面走了过去,陈涣央甚至闻到了它身上的腥臭味道。但还没等她松一口气,阳光就忽然暗了下来,陈涣央发现一只琥珀色的大眼睛正贴在裂缝上朝里看,近得几乎和她面对面。

似剑齿虎咆哮一声,随即一巴掌拍在裂缝上,裂缝周围的黄土簌簌落下。陈涣央吓得甩开李识非的手,没命往下跑去。“冷静点,涣央!”李识非在她身后边喊边追赶,但陈涣央充耳不闻,她可不觉得那面墙能顶住似剑齿虎的进攻。

李识非追了好半天才抓住陈涣央的肩膀。陈涣央弯下腰大口喘息:“它没追来吧?”“肯定没有。”李识非微笑着扶起她,“别忘了,这是时间之梯,我们又往远古走了很远很远,那只似剑齿虎已经被我们甩在时间长河的下游了。”

陈涣央点点头,继续向下走去,她对那些史前巨兽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想离它们越远越好。

又拐过一道弯,光线陡然明亮起来,这里楼梯外侧的墙壁完全坍塌了,天空乌云密布,他们面对着一片白茫茫的原野。

李识非走出去四下望了一眼。这儿是一座小山丘,楼梯位于山坡下面,山坡上最近似乎刚刚发生过一次滑塌,滚落的岩石砸碎了这面墙壁。

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荒凉的旷野上。他目力所及的地面都被积雪覆盖,看不见一点儿生命的绿色。

“好冷。”陈涣央抱着胳膊走到她身边,瑟瑟发抖地说道。

“当然冷。”李识非喃喃道,“这是更新世,是第四纪冰川期的鼎盛阶段。”

他向天边望去,这时候连接欧亚大陆和美洲的白令陆桥还未中断,要再过几万年的时间,陆桥才会在海平面上涨和地壳运动的共同作用下沉入水底,形成白令海峡。

同样,要再过几万年时间,人类才会在白令陆桥沉没前追随着他们的猎物——猛犸象群,来到美洲大陆。

现在,美洲是一片彻底的蛮荒之地。

李识非紧紧抱住了陈涣央。他突然感觉很孤单。这个时代里,离他们最近的人类也远在太平洋对岸,从阿拉斯加到安第斯山脉之间的广大土地上,他们是唯一的智慧生灵。

他回头望望,暴露在旷野里的楼梯已经几乎看不出梯级的存在,它更像是在土层中挖出的一条斜斜向下延伸的隧道,即便这些黄土曾经有台阶的形状,也早已被寒风磨蚀殆尽。

那些神秘的建造者们,在最后一个冰川期来到之前就已降临美洲。

他们究竟是谁?

“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李识非说。

两人沿着楼梯下行,继续下行,在时间长河中逆流而上,一万年、两万年、十万年、二十万年,楼梯与墙壁也不断变换着材质与模样,从沉积而成的石灰岩到黄土,再到岩浆溢流形成的黑色玄武岩,李识非知道这代表楼梯所处的环境也在不断变化:大河流域、热带草原、火山盆地,数十万年的时光飞逝而去,他以肉眼见证着大陆沧海桑田的变迁。

“识非,我……有点累了。”陈涣央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她靠在墙上疲倦地说道,“我的脑子不大清醒,现在思考越来越费劲了——”

“这很正常,亲爱的。”李识非捧住她的脸颊,她的脸庞此刻看起来又大又扁,皮肤泛着暗黄色,小臂上也生出了许多细密的汗毛,但她的眼睛依旧十分美丽。“我们已经进入直立人的时代了,”他说,“那是生活在两百万年前到二十万年前的人类先祖,他们的脑容量与现代智人有明显差异。再继续走下去,我们的智力就要开始退化,因为直立人的头盖骨里放不下那么多记忆蛋白。”

陈涣央把下巴搁在丈夫肩头,休息了一会儿。她再度抬头时,隐约发现前面的楼梯转角处似乎有些异样。她越过李识非头顶,眯着眼望去:“那是什么?”

李识非闻言转身,举高火把向下走了几步,火光照亮了转角处的墙壁——

“噢,天哪……”陈涣央下意识地发出一声轻呼。

自他们踏上这条楼梯以来,墙壁上第一次出现了文字。从地面直到天花板,整面墙上涂满了各式各样的符号。

“这些……”李识非举着火把,仔细辨认那些字迹,“显然来自不同的时代。”

“也来自不同的文明。”陈涣央走到他身边,抬头说道。她认出了七八种符号系统,有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希腊人的线形文字,罗马人的拉丁文字,还有明显是刻上去的古巴比伦楔形文字,以及不少线条流畅的阿拉伯文字,与她在哈伦·拉希德宫廷中见到的十分相似。

当然,其中也有他们能够辨认的文字——中国的小篆、大篆、隶书与楷书。“建元十六年,衡山赵伯当。”李识非将火把移近墙壁一侧,读着写在那里的一个名字和一个年份。“建元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年号。”陈涣央说。

“这儿还有,大兴二年,长沙周子恒。”李识非又读出另一行字。“那是晋元帝司马睿的年号。”陈涣央接口道。

再往下,人名、地名和年号越来越多,李识非粗略扫了一眼,发现不少年号著名到连自己都能大致对得上是哪个时代:隋炀帝的大业、唐太宗的贞观、宋仁宗的庆历、明成祖的永乐……

“我们不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人。”李识非垂下火把低声说道,“每个时代、每个国家都有人发现这条楼梯,并一路向下来到这儿——”

“我们也不是最后一批。”陈涣央突然说道,伸手指着墙壁的另一角。李识非将火把移了过去,发现那儿赫然刻着一串数字:2126.11.08。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那是将近一百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