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图受难记(第2/6页)

“你先把枪捂热,我走一会儿了你再走。”猎人收了钱,吹着口哨出门去了。那是一种高起低落的口哨,让人想起海岸的潮水。

红云

红云是马青图唯一的妻子,马青图则是红云的第二任丈夫。

事情在当地众所周知。1984年4月,当地红星制药厂完成了私有化,红云第一任丈夫遭到裁员后失业在家,流言蜚语和胡思乱想令他本来就执拗的脾气一天天变得暴戾起来——红云在邻县的棉纺厂上班,不菲的收入证明了她是邻县一个商人的情人的传闻。1984年6月,红云因私生活问题被棉纺厂辞退,随后不久,红云的丈夫酗酒后在一场混乱的斗殴中被刀具刺中胸口不治身亡。那年冬天,马青图在守林小屋附近写生时发现了这个孤寂的寡妇,那时候的红云正倚靠在屋门上抽烟,她单调地重复着一条手臂往嘴唇送烟的动作,让他有机会能够注视许久。发现马青图在画自己时,红云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逃离或者干脆发一通脾气,而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他画完这幅画。在这幅画中,马青图用熟练的速写把红云的轮廓勾勒出来,和四处的静物融为一体,她看了这幅速写后轻佻地喷了个烟圈,居然索要起报酬来。

两个人相识后,红云给马青图当了半年模特。半年后,出于某种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原因,马青图娶了这个名声并不好的寡妇。

四年后,马青图动身去荷木县之前,红云表现出了明显的忧郁,她开始在做饭时陷入沉思,只有焦煳味儿才能让她忽然惊醒;她睡觉前对着全身镜观察自己穿着睡衣的身体时听到马青图在画室拖动桌椅的声响,忽然鼻子一酸,蜷缩到床的一角;她吃饭时盯着马青图慢条斯理的饮食动作,两臂放在桌上,筷子双尖朝上,半晌儿没有动静。

“你娶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你做随叫随到的模特吗?”她终于开口说话了,“结婚三年了,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任何感情吗?”

马青图放低了碗筷看着红云,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对路奈也是如此。”

她仿佛只听到了路奈的名字:“路奈?路奈住在你的家里吗?路奈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吗?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我没有拿他和你比较,路奈是我的弟弟,我只是想说……”他提不起劲儿来说余下的话,继续无味地嚼起饭菜。

红云不依不饶地把话题放在路奈身上:“妻子陪男人生活的时间可要比父母兄弟更长,何况路奈也不是你的亲兄弟。”

马青图瞬间没有了食欲,他放下碗筷,愠怒地盯着桌角。

“你嫁给我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样,怎么现在突然又跟我说起这种话了呢?”

“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依赖你,现在我需要你留在家里。”她放下碗筷,沮丧地走到阳台前,隔着玻璃望向门口那条通往北方的道路,远处的树荫在道路尽头连成了一片。

“上次去汝兰县度假村,一去就是半年。这次的荷木县直接就过了黄河,是不是更久?”

“会,但不会超过一年。”他站起来,走过去,把右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以后不要再说关于路奈的那种话了。”

从住所到火车站要经过路奈家附近的一条大路,为此,路奈特地从罐头厂请了假,在途中堵住了马青图,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如炊烟一般飘入人耳,路奈把马青图迎进了家里。

马青图的抱怨掺杂着一丝呵斥:“说了让你不要缺岗请假,你怎么还要胡闹,送我这五分钟有意义吗?”

“时间久地方远,荷木县的贼也多,这次不去不行吗?”说这句话的时候,路奈笑嘻嘻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期望。

马青图说出了让自己敢于鼓起勇气长久离乡、奔赴远处、忍受水土不服和思乡痛苦的那句魔咒:“艺术家在等待他的作品,我的或许就是这部了呢。”说完他就笑了起来,笑容极其腼腆,丝毫看不出隐藏在背后的野心和期待。

路奈变得沮丧起来,他取出杆猎枪和一盒子弹,“哗啦”一声放在桌子上,说:“我从来没有说动过你啊。不过你放心,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当弟弟的我都支持。喏,这是我给你买的防身的玩意儿,你到那里用得着。”

“我是去作画,又不在外面瞎转,防什么身?国家禁枪,这玩意儿反而惹事端。”

“拿着吧,我知道你这次去的地方野性,等你回来啦,我就用它打一篓山味背到你家去喝啤酒。”路奈用印着山药牌子的一张牛皮纸把枪裹了起来,用胶带粘住了,帮马青图挂在背包上。

1987年11月,马青图出发去荷木县,坐了一整夜火车之后转乘短途汽车,汽车驶过黄河不过半个小时就进站了。车站里早有一位身着长衫的牧师站在一旁等候,牧师身边还有一个害羞的男青年,留着发青的胡楂儿。他们相互打了招呼,男青年就用一辆摩托敞篷三轮车把马青图和牧师一起载到了县城南部的天主教堂。一路上,那把枪被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教堂的牧师姓张,出资人姓许,两个人在一家小饭店为马青图接风洗尘,还为他订了一个小蛋糕。而马青图此行要做的就是在教堂东面正对讲台的大理石墙面上创作一幅题材为“耶稣受难记”的壁画。教堂出资人对壁画完成时间的要求似乎高于对壁画本身质量的要求,或许他相信马青图在绘画界的名气,所以丝毫不怀疑他作为一位画家的严谨自律和精湛技艺。约定的壁画交付期限是次年八月,在未来的十个月里,教堂为马青图安排了妥善的食宿。为了避免打搅,教堂的礼拜活动也暂时迁移到了附近一家废弃皮革制品厂房的车间里。

七个月过后,1988年6月底,猎人带着一个秘密来到了荷木县。

猎人

猎人脸上带着两道新鲜的疤痕,从右额划过眉毛,右眼皮也未能幸免,每每眨眼,眼皮上的疤痕就同额头上的连接起来,那道疤痕平行洁白,仿佛痂刚掉不久。此次异乡相逢,他用两瓶从青海藏民手里换来的自酿烈酒做见面礼送给了马青图。壁画的出资人许先生做东,招待马青图和猎人在饭店吃了晚饭,随后安排猎人在教堂宿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作为对猎人见面礼的回赠,马青图带他去参观了那幅尚未完成的《受难记》。

这是猎人第一次欣赏马青图的画作,也是他第一次欣赏真正的宗教油画,新鲜的颜料混合着椽梁的味道令他想起大兴安岭广袤的松林。黯淡的光线并不能遮掩画作从鲜亮到灰暗色彩的渐变,那是任何印刷品都无法企及更谈不上重现神圣一般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