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图受难记(第4/6页)

他看到在他出发去汝兰县时红云哀伤的面孔,这时候黑色的河流静止了,这张面孔一点点扩散,占据了整个视野。他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出发去汝兰县之前的某刻,他的确从红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离别的痛苦——那应该就是一个女子依依不舍的感情了吧?虽然无法确认,但他终于恢复了往日对画作独裁一般的自信。他用素描把红云因离别而凋零的面孔还原到画纸上,丝毫不差,画完之后他居然脸红了。再画第二稿的时候,他开始改用油画的线稿,他改变了这张面孔的整体面貌——就像只有自己才知晓梦中片段的出处,只有马青图才能看透自己设下层层的伪装,从壁画的最底层看到红云的面孔。

这就是马青图那幅为人所知的作品——《梁辞祝去》。

而如今,他隐藏在耶稣脸上的秘密轻易就被猎人破解,对此,马青图并不感到难堪。相反,因为两个人并没有多少交集,加上以后很可能不再相见,他反而庆幸猎人的出现,他需要这个半生不熟的朋友来识破自己觉得不甚光彩的隐秘,就像犯下罪孽的人需要牧师来告解自己的懊悔,于是他一股脑儿把自己在汝兰县的经历讲了出来。在外人看来,关于妻子面孔的那段经历或许是个美好的故事,但是从艺术家的角度出发,那种因巧合而得来的灵感,所带来的除了频繁的后怕,还有轻微却挥之不去的羞耻感。

马青图说:“我现在需要一张背叛者的面孔,如果不能在八月底把这张脸画出来,那么我对张牧师和许先生许下的诺言就无法实现了,那时候我就只能对着镜子把自己的面孔画上去了。”

而猎人说:“既然红云是你的缪斯和爱人,如果你正饱受创作的瓶颈和精神的困扰,那么就不妨抽空回家一趟,见一见自己的妻子。”

猎人离开前,在马青图的宿舍看到了那把猎枪,隔着从未打开过的牛皮纸,猎人一眼就认出它来。马青图嗤笑了这把猎枪的无用和累赘,打算将它归还给猎人。猎人当即就拒绝了,说如果要还,也应该把枪还给路奈,而猎人已经收过路奈的钱了。马青图并不喜欢喝酒,他把猎人赠送的烈酒,一瓶转送给了许先生,另一瓶随行带回家乡,准备送给路奈。

犹大

第二天一大早,依照马青图的要求,许先生安排教堂食堂的李师傅开车送他去荷木县汽车站。公共汽车在中午就抵达了市里的火车站,马青图却只能买到第二天早晨的火车票。折腾到第二天黄昏,他终于走出故乡冷清的火车站,踏上了这块阔别八个多月的微红色土地。

正是入夜的时候,和上次归乡一样,马青图打算先去看一看路奈。大路一侧是砖红色的建筑,一侧是翠绿色的田垄,让他感叹故乡万物迷人的色彩。当目光回到正前方,靠着黄昏的光线,他看到红云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大路上,还没来得及喊住她,红云就拐进了一道胡同里。

那是通往路奈家的小路。

马青图的脚步犹豫了,他甚至为自己瞬间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耻。他迈着急促的脚步,却不敢发出过大的声响。隔开胡同的拐角,他像做贼一般向里面窥望。百米以外的红云并没有觉察到这束追寻的目光,她头也不回地走到路奈家门口,消失在暗红色的砖墙里。马青图制止自己企图跟随过去的脚步,他横穿到大路另一侧,翻过路边田野里筑在泥巴矮墙上的篱笆,跌落在潮湿的泥土上,他喘着气坐在了视野开阔的一处井旁。

三个小时过去了,月亮从山坳升到头顶,旋转的星斗撒到了山后的天际,红云还没有从胡同里出来。马青图盯着那道胡同,双眼因凝视而酸涩。他抹了把脸,把背包连同猎枪卸下肩膀,放在井盖上,又从包里取出那瓶藏民自酿的烈酒,他一点点拧开瓶盖,酒精的味道变得浓烈,蒸腾开去,仿佛有魔鬼要逃出瓶口,他赶紧拧上瓶盖,又把瓶子塞回到背包里。

马青图在混乱的蛙鸣虫叫声中凝视着那条胡同,一段段浮云飘过来,遮挡了星月,视野中渐渐盛开了黑色的花朵,他的听觉苏醒过来,听到了远处一虫一雀的轻微响动,蜘蛛在织网,蝉虫在蜕变,偶尔从大路走过的脚步声像踏在耳膜上一般响亮——那些都不是红云的脚步。马青图顾不上蚊子的叮咬,再一次把酒拿出背包,快速拧下瓶盖,奋力地朝田野里扔去,他扬起酸痛的脖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

次日早上,马青图在体力透支后的寒冷中醒来,背包已经湿透,裹在枪上的牛皮纸因潮湿一触即破,露出了并排的两根枪管。体内的酒精还没有被完全分解,他顾不上头痛,匆忙冲进了翠绿色的稻田里,在稻垄间蹲下身体,撒了一个小便。正在方便的时候,他又忽然笑了起来,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巴掌——红云肯定在夜晚降临之前的某刻就离开了,她只是偶尔过去看看路奈罢了,和他说上几句话,打发夏日的寂寥,就像自己平时那样。他又反过一只手来,准备擦去鼻尖上的蚊虫,却看到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蚊虫叮咬后的红色痕迹和扁平凸起,就像裹着一层粉色的泡沫塑料,密集而恐怖。

他狼狈不堪地系着腰带站立起来,整理了衣装,当抚着自己被叮咬的胳膊抬起头时,他最后一次痛苦地闭上双眼,酒气出入于他的鼻孔,辛辣、躁动,瓦斯一般地在他的肺里穿梭。

一切都晚了,闭眼之前,他看到红云从胡同深处的路奈家走了出来。

红云一路走来,从胡同口拐向大路,她脸上泛着红色的光晕,结婚四年来,马青图从未见过她如此精神焕发。红云没有回家,她沿着大路,朝着山林的方向走去了。

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引着,马青图挎起背包跟随过去。

红云来到守林小屋前,就像第一次见到马青图时的情景,她倚靠在门板上,望着无尽的山林,抽起烟来。

马青图舒了一口气息,弯腰走进了她的视野。

她对马青图的归来和突然出现后的愤怒并不感到震惊,红色的烟蒂渐渐熄灭了。

“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我整晚在路奈家……”

她竟然主动承认了一切,马青图预料和未曾预料到的,她都和盘托出。事情开始于两年前,她喋喋不休的言辞就像一把不愿停歇的残酷刑具,不停地冲破马青图所能忍受的层层底线,事情的细节如同手术刀一寸寸剖去他尊严的皮肉,令其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绝望的荒野。

“你不该出去,我也不止挽留过你一次,”她开始总结性地说道,“上次去汝兰县就是个错误,如果你想做个负责的画家,就不应该结婚,起码不应该娶我——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