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图受难记(第3/6页)

并不适合圣人罹难的晴朗天空,高光的太阳如上帝之眼;

耶路撒冷荒芜的各各他山,一面面两千多年前的脸孔;

头顶荆棘冠的耶稣,白马站立着睡眠;

罗马士兵悲喜不明,在光影下凝视白云;

圣母马利亚脸上,两条枯涸的河流;

乌鸦吞下眼珠,鸟喙鲜红,长戟上沾了发光的血;

门徒在耳鸣的绝望中战栗,被沙尘和微风击倒;

……

几乎在画外的角落里,安置了一个身着长袍裸露四肢的男人,这个人的身体已经基本完成,只有脸孔打了几笔简单的轮廓线,保持着奔跑和回头姿势,这是画作唯一未完成的残缺部分。

不等猎人发问,马青图就说:“那是犹大,我故意安排这个背叛者出现在《受难记》里,用来平衡整个壁画的道德格局。我遇到了和达·芬奇同样的难题,只是我的问题更棘手,我的犹大出现在背叛之后。从一开始我就在琢磨这张脸,到现在还没想好,我以前从来不在哪张脸上停留,这是上次去汝兰县后患上的小毛病。”

作为外行人,猎人报之以礼貌的微笑。

他迫不及待地向猎人介绍受难的耶稣:“你看耶稣,为宗教献身者戴着属于他自己的荆棘冠,朝内的硬刺一根根都扎在了他额上的皮肉里——”

“等等!那是马先生自己的脸吗?”

“你看出来啦?”马青图露出无比惊诧的神情。明明是一张以色列人的面孔,明亮的额下眼窝深陷,饱受折磨后的消瘦使得高耸的鼻梁如一只鹰喙,这同马青图平面化的亚洲面孔截然不同。

“放心好了,只有我能够看出来。”猎人笑起来,“因为我是猜的。”

“这张脸孔的五官比例和我的一样,”马青图坦然地说,“人世各事都是相通的,耶稣可以为宗教献身,艺术家也当然做好为艺术献身的准备。时间追得太紧啦,一个人能做的事又太少了,若想成就一些事物,总要牺牲另一些事物。我在画马利亚的哀伤时流过许多泪,马利亚用眼泪浇灌了耶稣的理想——如果用‘理想’这个词不算对宗教亵渎的话——为艺术献身也是一种理想吧,我却做不到让我的亲人用泪水浇灌自己的理想。这都是我在为那顶荆棘冠起草底稿的时候想到的,我注定都是一个画匠,成不了艺术家。你肯定会看不起我,我把自己的脸放在这里其实是对艺术和宗教双重的亵渎。”

猎人安慰说:“你为了自己的绘画艺术,也算牺牲了对家人的关爱。”

“远远没有,超过一年的活儿我是不会接的,我害怕孤独,所以离不开他们。我越来越爱我的妻子,更放不下路奈,我注定戴不上艺术家的那顶荆棘冠,现在的我对艺术只能算是做到了敬畏。”

猎人有些难堪地笑了,他再也没有勇气提起那个秘密。

马青图没有停下来:“对艺术的敬畏使我对一切巧合感到不安……”

他回想起1986年4月出发去画《梁辞祝去》前后的一些事情。动身去汝兰县之前,马青图画了许多细致的线稿,出发前一天,路奈从罐头厂跳班过来为马青图送别,还给他送来两个出口韩国的辣椒牛肉罐头。在马青图的工作室,他看到摆在桌上凌乱的底稿,紧接着路奈无意间的一句话就像一句诅咒,让马青图在数次挣扎后终于在度假村撕毁了原定的底稿。

路奈说:“祝英台的这张脸不对啊,这可不是爱情的离别。”

“你这孩子连爱情都没有经历过,懂什么爱情的离别!”尽管是路奈,马青图对他外行的评价也感到一丝本能的憎恶,他压制了自己的情绪,用近乎玩笑的语气给出回应。

古韵度假村是汝兰县政府拟定申请“梁祝故里”的县重点文化产业项目,属政府规划、民企出资经营的梁祝主题度假村。到了约定那天,出资人派专车把马青图接到度假村,关于这幅《梁辞祝去》壁画,虽然出资人答应马青图把国画改为油画的喧宾夺主的要求,但是彼此都要为这个鲁莽的决定付出代价。马青图自然也要做出妥协,他一改惯例,答应让出资人提前看一下自己打好的线稿。那天下午,马青图应邀去了出资人的办公室,出资人的行政助理道了歉,让他穿过一块荷塘,走过一条曲折如“弓”字的木桥,来到度假村招待贵宾的雅间。雅间是极简主义的装潢,简单的几张颜色一致的桌椅,墙上挂着寥寥几张书画藏品:一张孙中山的毛笔字、很可能出自董其昌手笔的一块山水图残片、毕加索的一张画风收敛的《向日葵》赝品,甚至一张《乱世佳人》的旧电影海报。

马青图并不欣赏雅间里的摆设和氛围,他呷了两口茶却没有耐心品尝,开门见山地向出资人递出自己带来的画稿。出资人穿着轻微改动过的灰色中山装,打着红色方格的领带,他像英国绅士一样冲着马青图露出了微笑,就转过身去,开始欣赏那张画稿。马青图从不在意别人对于自己作品的看法,但是这次他发现自己的呼吸竟变得急促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可思议到了可笑的程度,路奈的声音竟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祝英台的这张脸不对啊……”

他心里“咯噔”响了一声,像一道弓弦绷紧了——

“这可不是爱情的离别……”

马青图再也做不到气定神闲和泰然自若了。

出资人脸上是一种充满期待的面孔,仿佛在欣赏一件贵重物品。他眨巴两下眼,目光一寸寸移动,他看到梁山伯的背影。望过山水楼台,他看到了祝英台的脸——他的眉间轻微地皱了一下!

马青图惊慌失措地夺过那张图,克制着情绪,道:“这并不是……终稿……”

六个字像从胃里取出的六块结石,一颗颗掉在地上。

他忘记自己是如何逃离了雅间,如何走过湖面曲折的木桥,如何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他反锁门窗拉下窗帘,把自己困在黑暗中,他的手背潮湿发黏,后来发现是一道擦伤,从湖面的桥上到工作室,一滴滴血珠连成了一条红线。

他一连三天不肯出门,只在早上吃些粥。他在剧烈的耳鸣声中撕碎了那张原定的线稿,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他遭受了怎样的精神折磨。第四天早晨,马青图在阳光下醒来,耳鸣消退后他感觉异常平静,甚至听到了极远处一只杜鹃的鸣叫。他拉起窗帘,闭上双眼,视野瞬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无数张悲伤的面孔漂浮过来。他看到数年前一个短发女孩在街角一棵香樟树下的啼哭,他看到路奈在母亲葬礼上的哀愁,他看到马壮田高烧不退时不断涌出双眼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