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纳瑞斯—乌拉斯(第6/7页)

他往上方看去。从坡道下到平地上时,他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了一跤。当时他想到了死——就在他抬脚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那一刹那。迈下那级台阶之后,他就踩在一片新的土地上了。

灰茫茫的夜色包围着他。远处,隔着一片雾气蒙蒙的旷野,亮着一些蓝色的灯光,在薄雾中发出朦胧的光。空气拂着他的脸和手,进入他的鼻孔、咽喉和肺部,冷冷的,潮潮的,混合有多种气味,同时又很温和。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这是他的先祖居住过的世界的气息,是家的气息。

他绊脚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眼前有灯光闪过,摄影师们正在抓拍这一场景,以便送去报道“首位月球来客”——高官、教授和安全人员簇拥着这位虚弱的高个子男士,他头发蓬乱,面容清秀,昂首挺胸(这样摄影师们就能抓拍每一个角度的特写了),似乎想要透过那些照明灯望向天空——将星辰、月球和所有外部世界藏匿起来的雾气沉沉的天空。记者们拼命地想要从围成一圈的警察身边挤过来:“谢维克博士,在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可否谈谈您的看法?”他们马上就被警察推了回去。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推着他往前走。他被领到了守候多时的豪华轿车旁边,到最后一刻摄影师们还能抓拍到他的身影,因为他的身高、他的长发,还有他脸上的奇怪表情。他看起来有些忧伤,同时带着有所了悟的表情。

城市高楼的顶端高高地插入薄雾之中,就像发着微光的巨大梯子。头顶上有火车疾驰而过,似乎是一道道呼啸的闪电。临街的由石头和玻璃构成的巨大墙面俯瞰着汽车和电车的车流。眼前都是石头、钢铁、玻璃和电灯,却没有人的脸庞。

“谢维克博士,这里是尼奥埃希亚。我们认为,还是先让您远离城市的拥挤人群比较好。我们现在直接去大学。”

车子里很暗,铺着软软的垫子。有五个人陪着他坐在车里。他们把那些地标性建筑一一地指给他看,不过在一片雾气中,他无法分辨那些模模糊糊、一闪即逝的高大建筑哪个是高等法院大楼,哪个是国家博物馆,哪个是国会大楼,哪个又是参议院。他们穿过了一条河,也许是一个港湾;朦胧的雾气中,尼奥埃希亚的万家灯火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摇曳晃动,接着就被他们甩到了身后。路面越来越黑,雾气愈发浓重,司机放慢了速度。车灯照着前方的雾气,似乎有一堵不断退后的墙。谢维克身子稍稍前倾,盯着车窗外。他的目光和思绪都漫无目的,不过他的表情显得很冷淡很严肃。因为他的沉默,其他人说话时声音都特别小。

路两边有一些更为暗沉的阴影,似乎在无限地延伸,那是什么呢?树吗?离开城市之后他们就一直是在树木之间行驶吗?他想起一个伊奥词汇——森林。他们不会突然进入沙漠之中吧。他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坡,两边一直都有树,这些树矗立在清冷的雾气当中,绵延不绝,似乎整个世界都为这片森林所覆盖。森林中有不同的生灵在悄无声息地彼此对抗,树叶在夜色中不动声色地活动着。接着,车子驶出雾气重重的河谷,空气变得清澈明净。就在这片刻之间,谢维克看到,路边的树下,有一张脸在黑暗中看着他。

那不是一个人。那张脸跟他的胳膊一样长,惨白惨白的,从两个应该是鼻孔的地方呼出了一些水汽。让人惊恐的是,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只眼睛,一只大大的黑眼睛,里面带着悲哀,兴许还有点儿愤世嫉俗。这一切在车灯的照射下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

“一头驴,对吧?”

“是一种动物?”

“是的,一种动物。没错!你们阿纳瑞斯没有大型动物吧?”

“驴是马的一种。”另一个人说道。接着又有一位年长的人用坚定的口气说道:“刚才那是一匹马。驴个头没有那么大。”他们都想跟他说话,不过谢维克没有再听下去。他想起了塔科维亚,不知道对塔科维亚来说,黑暗中这冷郁的神秘一瞥会意味着什么。她一直认为所有的生灵都是平等的,还认为她实验室那些鱼缸里的鱼跟她有亲缘关系,并为此开心不已。不仅如此,她还一直想要体验一番以非人类形态存在的感受。塔科维亚应该知道如何回视黑暗中的那只眼睛。

“前面就是伊尤尤恩了。有很多人正在等候您,谢维克博士,总统、几位部长,当然还有校长,全是一些重要人物。不过如果您累了的话,我们可以尽量缩减会面的礼仪。”

这些礼仪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事后他已经记不清到底都有哪些礼仪了。他们让他从汽车这个小小的黑盒子里下来,来到一个大大的亮盒子里,里头挤满了人——好几百个人。在他们的上方是金碧辉煌的天花板,挂满了水晶灯。他被介绍给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全比他矮,身上全都没有毛发,连人数寥寥的几位女士也不例外。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他们应该是把所有的毛发——他这个种族身上的那种纤细柔软的短短体毛,还有头发——都刮掉了。不过他们都穿着精美绝伦的服装,剪裁和色彩都极为考究。女士们穿着宽下摆的曳地礼服,露着胸部,手腕、脖颈和头上装饰着珠宝、缎带和薄纱。男士们要么穿着长裤和外套或是各色束腰外衣,有红色、蓝色、紫色、金色和绿色,衣服上缀着流苏,袖子开衩,要么就裹着深红色、墨绿色或者黑色的长袍,膝盖处开衩,露着白色长袜和银色吊袜带。另一个伊奥词涌上了谢维克的脑海,虽然他喜欢这个词的发音,但之前一直没能发现它的用武之地:“流光溢彩”。这些人身上就是流光溢彩的。接下来是众人发表讲话。伊奥共和国参议院议长——一位眼神淡漠的先生——致了祝酒词:“向双子行星手足情谊的新时代,向这一新时代的先驱,向我们尊贵的客人,来自阿纳瑞斯的谢维克博士表示最热烈的欢迎!”这所大学的校长跟他愉快地交谈,这个国家的头号领导人郑重地跟他交谈。他还被引见给各位大使、宇航员、物理学家、政治家,这几十位人士名字的前后都有长长的头衔和敬称,他们跟他交谈,他一一做着回复。不过后来他已经不记得大家都说过什么了,更不记得他自己说过的内容。夜深时分,空中飘着温润的雨丝,他和一小拨人在一个大公园里穿行而过——也许是广场。脚下是鲜活的青草那种富有弹力的触感;这种感觉他以前在阿比内的三角公园里行走时也曾有过。这种鲜明的记忆,还有这杳渺、清冷的夜色唤醒了他,他的心灵从藏身之所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