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纳瑞斯

一面白色的墙壁上,有一扇方窗,方窗外是明亮空旷的天空,天空的正中央是太阳。

屋子里一共有十一个小宝宝,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被安顿到了大大的铺着软垫的围栏婴儿床里,三三两两地待着,经过一番吵闹捣蛋之后,相继安然入睡。只有两个最大的宝宝还在外头待着:那个好动的胖宝宝把一个做游戏用的小钉板给肢解了,另外那个长得瘦骨伶仃的,正坐在阳光透过窗子投射出的那个黄色的四方形里,盯着那道光束看,脸上带着一种傻乎乎的热切表情。

照看这些孩子的是一位头发灰白的女看护,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现在她正在前厅里跟一位三十来岁的高个男子在交谈,那男子一脸忧伤。“他妈妈被征调到阿比内了,”他说,“她想把他放在这里。”

“那么说是要把他全托了,帕拉特?”

“是的。我要搬回宿舍去住。”

“别担心,他跟这里的人都很熟!不过鲁拉格去了之后,分配处很快会把你也派去的吧?反正你们夫妻俩都是工程师,不是吗?”

“是的,不过她去……你看,是中央工程学院把她要去的。我没有那么出色。鲁拉格去做的是重要的工作。”

女看护点点头,叹了口气。她大声说了句“就算是这样……”然后就打住了没再说下去。

父亲盯着那个瘦骨伶仃的宝宝,小宝宝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阳光,没有注意到前厅里的父亲。这时候,那个胖宝宝到瘦宝宝这边来了。他身上那湿答答的尿布直往下掉,因此只能曲着身子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往前挪,但是速度却非常快。不管他过来是因为无聊还是为了找同伴玩儿,反正等他挪到那块四方形光影里头之后,发现这里很暖和,于是就在瘦宝宝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把他给挤到阴地里去了。

瘦宝宝的开心马上被一阵狂怒所取代。他一把推开胖宝宝,吼道:“滚开!”

女看护马上走过去,她一边扶起胖宝宝,一边说道:“谢夫,不能推别人。”

瘦宝宝站了起来。阳光照着他怒气冲冲的脸,他的尿布都快要掉下来了。“我的!”他干脆响亮地说道,“我的太阳!”

“太阳不是你的。”女看护的口气温和又决绝,“没有东西是属于你的。它是拿来用的,拿来分享的。如果你不愿意分享,那也就不能用它。”她毫不留情地把瘦宝宝轻轻地抱起,放到一边,远离了那块四方形光影。

胖宝宝坐在那里,淡漠地看着这一切。瘦宝宝整个身子摇晃起来,惊叫着:“我的太阳!”一下子气得泪水哗哗直流。

父亲把他抱起来。“哦,乖,谢夫。”他说,“别哭了,你知道你不能占有任何一样东西。你这是怎么了?”他的声音很轻柔,微微有些颤抖,就跟他自己也快要哭出来了似的。他怀里那个身体瘦长、没什么分量的小孩则大哭不已。

“有些人就是不懂得轻松过活。”保姆在一边同情地看着。

“我现在带他回家一趟。你知道,他妈妈今晚就要走了。”

“去吧。希望很快你也能被征调过去。”女看护说,一边像拎一袋米一样把胖宝宝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她眯起那只好眼睛,表情显得很忧郁。“再见,谢夫小宝贝。明天,听到了吗?明天我们要玩卡车司机的游戏。”

谢夫还是不肯原谅她。他一边抽泣,一边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把脸藏在没有阳光的暗处。

那天上午,合唱队把所有的长椅子都搬去搞排练了,学习中心的大屋子又被舞蹈队占了,地面被他们踩得咚咚作响。演讲—聆听小组的孩子们于是就去了创作室,在泡沫石地面上围坐成一个圈。一个长手长脚、又瘦又高的八岁男孩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了起来。他像所有身体健康的小孩一样把身子挺得笔直,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在等着其他孩子安静下来听自己说的时候,他苍白的脸慢慢地变红了。“开始讲吧,谢维克。”辅导员说道。

“呃,我有一个想法。”

“大点儿声。”辅导员说,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体格魁梧的年轻人。

男孩儿窘迫地笑了笑:“呃,我在想,假设我们对某个东西扔了块石头,比如说一棵树。你把石头扔出去,石头在空中飞过,砸到了树上,对吧?可那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能用一下书写板吗?看,这是你,在扔石头,这是那棵树,”他在石板上草草地画着,“假设那是树,这是石头,看,就在你和树的中间点。”孩子们看着他画的那棵霍勒姆树,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自己也微笑起来:“要从你这里到达那棵树,石头得先到达你和树的中间点,对吧?接着它得到达这个中间点和树之间的中间点,然后它又得到达这个点和树之间的中间点。石头飞了多远是无关紧要的,它总会飞到某一个地方,只是所需时间不同而已,这是石头最后到的那个地方和树之间的中间点……”

“你们觉得这个有趣吗?”辅导员打断了他,问其他的孩子。

“为什么石头到不了树那里呢?”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问道。

“因为它每次都得先飞过一半的路长。”谢维克说,“而在它的前方,总是还有一半的路程没有完成——明白?”

“是否可以说你没有对准那棵树呢?”辅导员问道,脸上有一点点的笑意。

“这跟你是否对准了无关。它就是无法到达树那里。”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看出来的。我想我看出来了石头是怎样……”

“够了。”

有几个小孩刚才一直在底下说话,现在也突然住口,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屋子里鸦雀无声。小男孩站在写字板旁边,愁眉苦脸的,似乎给吓坏了。

“演讲是一种分享——一种合作的艺术。你没有分享,只是在自我表现。”

大厅那边隐约传来合唱团雄壮的歌声。

“那不是你自己看出来的,不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跟这个非常类似的东西。”

谢维克盯着辅导员:“什么书?我们这儿有吗?”

辅导员站起身来。他的身高是男孩儿的两倍,体重则是三倍。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非常厌恶这个小孩儿;不过看他的姿态,他并没有要体罚对方的意思,只是想要表明自己的权威地位。不过,这种权威稍打了一些折扣,因为他气急败坏地回答了这个小孩奇怪的问题:“没有!不许自我中心!”接着,他又换回了那种书生气的优美音调:“这种事情跟我们演讲—聆听小组的目标恰好是相反的。演讲是一个双向交流的过程。跟你们中大多数人不同,谢维克还没有能力理解这一点,所以他在这个小组里是不合适的。你自己也感觉到了,是吧,谢维克?我建议你去参加别的小组,适合你现在这个水平的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