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纳瑞斯(第2/10页)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谢维克把书写板递还给老师,走出大家围坐的那个圈子。屋里还是很安静,只有那含糊的响亮歌声在飘荡。他来到走廊上,就这样站在那里。屋里,在辅导员的指导下,小组成员开始一个挨一个地讲接龙故事。听着他们那服服帖帖的声音,听着自己仍然很快的心跳声,谢维克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歌声。这不是合唱团的声音,每次当克制着自己不哭的时候,耳边就会传来这种声音;以前他已经好几次听过这个声音了。他不想听这个声音,也不愿再去想什么石头和树的中心点了,于是就开始想九宫图。九宫图是数字组成的,数字总是很冷静很可靠的;每次做错了事,他就会去想数字,因为数字是不会犯错的。刚才他脑海里已经出现过九宫图了,这是一种空间的艺术,就像音乐是一种时间的艺术一样:1至9的九个整数,5在正中央,其他数字按序排列成一个四方形。不管这些数字的排列是多么不均衡,不管你选的是其中哪一列数字,它们相加的和都是等值的;这个图形看着就令人愉快。要是能够组织一个喜欢谈论这些问题的小组该多好啊;可是只有几个比他大的男孩女孩可能会喜欢,而他们又很忙。辅导员刚才提到的那本书是什么样的呢?那会是一本数字书吗?上头会演示石头是怎样到达树那里的吗?他讲那个石头和树的笑话可真是傻,别人都不觉得那是个笑话。辅导员说得没错。他的头开始疼了。他赶紧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内心,去看那个让人平静的图形。

如果一本书全是用数字写成的,那这本书肯定很可靠、很公正。用言语表述出来的东西都不可能是非常公正的,用言语表述出来的事物也都不会直来直去,彼此协调一致,而是曲里拐弯、相互碰撞的。但是,在言语的背后,言语的中心,一切都是公正的,就像在计算尺的中心一样。每件事都有可能会变,但是不会消失。如果你能看到数字,就能看到这一点,看到这种平衡、这种模式。由此你会看到世界的根本——牢固的根本。

谢维克已经学会了等待,这方面他已经很有经验了。他首先学会的是等妈妈鲁拉格回家,不过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已经记不清了;以后,他等待着轮到自己的那次机会、等待着跟别人分享、等待着自己的那一份,并在这些等待中进一步完善着这种技能。八岁的时候,他会问为什么、怎样和那又如何,却很少问什么时候。

他等着父亲来接他回家。这是一次漫长的等待:六十天前,帕拉特被临时派到德拉姆山去负责维护水回收设备。完成任务之后,他要去马列尼恩海滩待上十天,在那里游游泳、放松放松,还会跟一个叫比帕尔的女人做爱。他把这些都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儿子。谢维克信任他,他也值得谢维克信任。六十天后,他来到了广原的小学生宿舍。这个又瘦又高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比起以前更加忧郁。他需要的并不是做爱,他需要的是鲁拉格。见到儿子,他笑了,眉头却还是痛苦地皱着。

他们都很享受共处的时光。

“帕拉特,你看到过全是数字的书吗?”

“你说的是什么书,数学书吗?”

“我想是吧。”

“是这样的吗?”

帕拉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那本书小小的,正适合装在口袋里。跟大多数的书一样,它的封皮也是绿色的,上面印着生命之环的图案。书的内页印得很满,字很小,留白只有一点点,因为造纸要消耗大量的霍勒姆树和大量的人力。学习中心的材料部就总是要求大家,必须等一页纸坏了之后才可以去领一张新的纸来替换。帕拉特把书打开来给谢维克看,对开的书页上有很多的数列。就是这些数字,跟他想象中的一样。他双手接过这个永恒的公正契约。封面上那个生命之环的上方印着书名:对数表,基数10和12。

男孩儿仔细看了一会儿书的封面。“这是做什么用的?”他问道。很显然,这些图形印在这儿不只是为了看着好看的。工程师开始跟他解释什么是对数。他们现在是在冰冷昏暗的公共休息室里,并排坐在一把硬邦邦的长沙发上。房间的另一头,两个老头在大声地玩着“绞杀”游戏。一对少年情侣走进来,问管理员今晚是否还有空的单人间,得到肯定回答后两人就去房间了。雨点猛力敲打着这栋单层房子的金属屋顶,很快便又停止了。这个地方雨从来就下不长。帕拉特拿出计算尺,给谢维克演示如何操作;谢维克也给他看了九宫图及其排列规则。等他们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的时候,天也确实很晚了。夜色浓得如同泥泞,带着清新的雨水气息。他们摸黑跑回宿舍,值夜班的人象征性地说了他们几句。他们迅速地互吻道别,两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谢维克跑回自己那间大宿舍,趴在窗户边。他看到阴暗的路灯下,父亲正沿着广原唯一的那条街道冒雨往回赶。

谢维克拖着泥泞的腿上床睡觉。他做梦了,在梦里,他走在一条大道上,穿越一片光秃秃的空地。远远的前方,他看到有一条线跟大道相交。等他穿过空地走到近处,才发现那是一堵墙。这堵墙横亘在空地上,从这边的地平线一直延伸到那边的地平线。墙很厚很高,黑黢黢的。大道在墙这里被截断了。

他想继续前进,可是他没法前进。墙挡住了他。他心头涌上一阵恐惧,还有一些痛苦和愤怒。他必须继续往前,否则就永远也回不了家。可是前面横着这堵拦路墙,已经没法再往前了。

他双手捶打着光滑的墙面,大喊大叫。他的叫声里没有实质内容,就像是乌鸦叫。他被这个声音吓得直往后退。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说:“看。”是他父亲。他知道妈妈鲁拉格也在,虽然他并没有看到她(他已经记不起她的长相了)。他看到妈妈和帕拉特都四肢着地趴在墙角下的阴影里,他们的身形比人要大,形状也跟人不一样。他们用手指着,让他看那不毛之地上的什么东西。是一块石头,跟墙一样黑黢黢的,不过在石头上,也许是在石头里面,有一个数字;一开始他以为是个5,然后又觉得像是1,最后他明白那是什么了——是基数,它同时具有单一与众多的性质。“那就是基础。”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说道。谢维克欣喜若狂。那堵森然的墙已经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他回家了。

梦境的细节后来他已经无法回想,不过那股突如其来的狂喜是无法忘怀的。他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那就像对某种恒久亮光的惊鸿一瞥,如此肯定地向他展示了永恒的存在,虽然只是梦中的经历,他却从未觉得那是虚幻。只是,虽然它似乎始终触手可及,但是他再怎么渴望,再怎么用心也无法再次进入那样的状态。他只能在醒着的时候尝试回忆。有时候他会再梦到那堵墙,但梦境极其沉闷,梦中他的难题也没有得到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