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乌拉斯(第5/8页)

“有区分才有这样的定义,”老人轻松愉快地回避了谢维克的问题,“一百年之前,我们不需要这个词,有‘人类’就可以了。不过六十多年前,这一切都改变了,当时我十七岁。到现在一切都还历历在目,那是初秋里的一天,天气晴好,我正在练习骑马,我姐姐隔着窗子大声叫我。有人正在通过无线电跟外太空的人交谈!我可怜的好妈妈以为我们的末日到了;你知道,她以为外星恶魔来了。不过那不过是一个海恩人,正在大聊特聊什么和平啦、友谊啦。总之,如今‘人类’这个词太泛泛了。没有绝情绝义,又怎么辨别兄弟情谊呢?通过区分才有这样的定义,老弟!你我是同宗的。几个世纪以前,你们也许在山间放牧羊群,而我们则在西恩奴役那些农奴;不过我们都属于同一个大家庭。要认识到这一点,你只需要见一见——或者只要听一听——某个外星人就可以。来自另一个星系的生物,一个所谓的人,也有两条腿、两只手,还有一个头,里面有那么一点点脑子,除此之外,跟我们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

“可是海恩人不是已经证明了我们……”

“都来自外星,都是五十万年前,也许是一百万,甚至是两三百万年前那些海恩星际殖民者的后代,是的,我知道。他们已经证明了!老天啊,谢维克,你这么说话真像一个神学院的新生!在经历了如此时间跨度之后,你怎么还能这么认真地谈论什么历史证据呢?那些海恩人把一个又一个的千年纪当球耍,可那全都是骗人的。证据,当然喽!先祖们的信仰是这么说的,那口气也同样权威,我们是平拉·奥德的后代,他被上帝赶出了神园,因为他居然胆大妄为地数自己的手指和脚趾头,计算出二十的总数,结果就将时间释放到了宇宙当中。如果必须做出选择的话,我宁可以相信这个版本,不会相信那些外星人编的故事!”

谢维克哈哈大笑起来;阿特罗幽默的话语让他觉得很有趣。不过老人说这些话其实是很认真的。他拍了拍谢维克的胳膊,还按照他激动时的惯有方式耸了耸眉毛,咂吧了一下嘴,然后说道:“我希望你也能这么想,我亲爱的朋友,很恳切地希望。我相信,你的社会有很多令人钦佩之处,不过它没有教会你如何辨别是非——这其实是文明教给我们的最好的一样东西。我不希望那些该死的外星人影响到你对兄弟情谊、互助主义的理解。他们会跟你高谈阔论什么‘共同人性’‘所有星球的联合’,如此种种,可我不希望你去轻信他们的话。生存的法则就是斗争——竞争——消灭弱者——无情的生存之战。你和我:乌拉斯和阿纳瑞斯,我们现在领先于他们,领先于那些海恩人和地球人,随便他们自己怎样称呼自己都好。我们必须继续保持领先。他们给我们带来了星际快车,可是我们现在正在制造比他们更为先进的星际飞船。在你打算发表你的理论时,我恳切地希望你能想一想你对自己的人民、对自己的种族所负有的职责,想一想忠诚意味着什么,想一想谁应当得到这样的忠诚。”阿特罗已经半瞎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很容易落泪。谢维克伸出一只手搭到老人的胳膊上抚慰着他,但什么也没有说。

“当然,最后他们总是能够得到它的,他们也应当得到它。科学真理迟早是要为世人所知的,正如我们不可能拿一块石头挡住太阳。但是,在他们到手之前,我要他们先付出酬劳!我要他们承认我们应有的地位。我要的是尊重:这就是你可以为我们争取到的。跃迁——如果我们掌握了跃迁技术,他们的星际快车就一文不值了。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钱,我想要的是让所有的人承认,西蒂安科技是优越的,西蒂安人的智力是超群的。如果必须存在一个星际文明,那我绝不希望我的同胞是其中的低级成员,老天明鉴!我们应当以贵族的姿态进入其中,手中握有一件伟大的礼物——事情应该是这样。呃,在这个问题上我有时候太过于极端了。顺便问一下,你的书最近进展如何?”

“我正在研究斯卡斯克的重力假设。我有种感觉,他只用了局部微分方程式,这是不对的。”

“可是你的上一篇论文是关于重力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去写真正重要的东西呢?”

“你知道,对我们奥多主义者来说,过程即结果。”谢维克淡淡地说道,“而且,如果忽略了重力,就不可能将一个关于时间的理论很好地陈述出来,是吧?”

“你是说,你要将这个理论逐渐地呈现给我们?”阿特罗显得很难以置信,“我从来没想过能这样。我最好再看看你最近那篇论文,我当时觉得里面有些内容意义不大。最近我的眼睛非常疲劳,我想我读东西时用的那个该死的放大投影仪大概是出了什么毛病,投影出来的文字好像都很不清晰。”

谢维克看着眼前的老人,心里充满了敬意,又有些许的内疚。不过,他没有再跟对方讲自己那个理论的进展情况。

谢维克每天都能收到各种各样的邀请:接待会啦,典礼啦,开幕式啦,不胜枚举。他去参加了其中的一些活动,因为他此行前来乌拉斯是负有使命的,他要尽力去完成这个使命——全力弘扬兄弟情谊的观念,使自身成为两个星球团结的象征。

他发表演讲,人们边听边说:“说得太对了。”

他很好奇,为什么政府没有阻止他发表演讲。齐弗伊李斯克肯定是出于自身的目的,将伊奥政府实施控制及审查的程度做了夸大。他宣扬的都是纯粹的无政府主义,他们却没有阻止他。不过,他们有必要阻止吗?每次他的听众似乎都是同样的一些人:衣冠楚楚、气色很好、举止得体、面带微笑。在乌拉斯全是这样的人吗?“痛苦使人类团结在一起。”站在他们面前,谢维克说道。他们则会点着头说:“讲得真好。”

他开始仇恨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马上拒绝了所有的邀请。

可是这么做就意味着他承认了失败,也使他越发孤立。他没有在做此行原本打算要做的事情。他告诉自己,不是他们孤立他,而是——他是一贯如此的——他自己使自己陷于孤立。每天他都要见到很多人,可他仍是孤独的,苦闷的孤独。问题在于他跟外界没有联系。他觉得,到乌拉斯这么几个月以来,自己跟外界的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有天晚上在高级教员食堂的餐桌上,他说:“你看,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过私人住宅,是从外面看到的。我在内部看到的只是你们的公共生活:会议室、食堂、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