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第6/10页)

在他的感觉中,这段时间跟过去那一年同样不快乐。他的工作仍然毫无进展;事实上,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时间物理,退而求其次做起了低级的实验室工作:在放射实验室跟一位寡言务实的技术员搭档,一起做了很多的实验,研究次原子速率问题。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研究领域,他进入这一领域虽然有些晚,不过在他的同事们看来,这表明他终于不会再去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了。学院员工协会安排了一门课由他任教——给新入校学生讲数学物理学。终于给安排了一门课程,他却一点儿成就感也没有,因为这门课也不过是别人给他的,经过别人许可的。身边的一切几乎都无法给他带来安慰。他自己那严格刻板的道德观所构筑成的墙壁已经往外扩展了很多,已经可以包容一切,其中唯独没有安慰。他觉得很冷,迷失了方向。但是,他没有地方可以退却,没有东西可供遮蔽,只能向着寒冷继续前进,越发地迷失了方向。

比达普交游广阔,来往的多是一些很古怪很叛逆的人,他们中有些人挺喜欢内向的谢维克。比起他在学院里认识的那些相对保守的人,这些人给他的感觉也没亲近多少,不过他发现他们那种独立的思想很有趣。他们甚至不惜付出变成怪人的代价,也要保有自己精神的自治。他们中有些是知识分子中的“那曲尼比”,已经好多年不在固定岗位上工作了。不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谢维克对他们都非常不以为然。

他们当中有一位名叫萨拉斯的作曲家,萨拉斯跟谢维克都想相互学习。萨拉斯对数学所知有限,不过每次谢维克从类推或者应用的角度来说明物理学问题时,他总是非常热心地聆听,而且很有领悟力。谢维克也同样很乐意聆听萨拉斯跟他讲的音乐理论,以及萨拉斯用磁带播放或者自己用便携乐器演奏的各种音乐。不过萨拉斯跟他讲的有些东西他觉得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工作是在阿比内以东的特米大平原开挖河道。他利用每旬三天的假期进城来,跟这个那个女孩一起度过。谢维克原以为他做这个工作,是因为他想干一段时间的野外作业作为调剂;不过后来谢维克发现萨拉斯从来没有做过跟音乐相关的工作,他只做那些无需特殊技能的工作。

“你是在分配处的哪一类名单上?”他好奇地问萨拉斯。

“普通劳力组。”

“可是你是有技能的!你在音乐协会的音乐学校学过六年还是八年,不是吗?他们为什么不安排你去教音乐呢?”

“他们安排过,不过我拒绝了。我可不打算再花十个年头去教书。请记住,我是一个作曲家,不是表演者。”

“可是应该也有作曲家这样的岗位吧。”

“哪里?”

“在音乐协会吧,我想。”

“可是音乐理事们不喜欢我的创作。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喜欢,我总不能自己一个人组成一个协会吧?”

萨拉斯是个瘦瘦的小个子,前额和头顶都秃了;他把剩下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在后脑勺和下巴那里形成了一个柔滑的米色圆圈。他甜蜜地笑着,那张表情丰富的脸皱了起来。“你看,我并不是按照音乐学校里所教的方法来作曲的,我创作的是无用的音乐。”他笑得更甜蜜了,“他们想要的是赞美诗,我讨厌赞美诗。他们想要的是赛欣尔创作的那种悦耳和谐的乐曲,我讨厌赛欣尔的音乐。我正在创作一首室内乐,自己琢磨着可以将它命名为‘共时原理’。五种乐器,循环往复地独立演奏各自的主题:没有旋律的承前启后,乐曲的推进完全依靠各部分之间的关联,这会是一曲很美妙的音乐。可是他们是不会听的,他们没法听,他们听不懂!”

谢维克沉思片刻。“如果你将名字改为‘团结欢乐曲’,”他说,“他们会愿意听一听吗?”

“妈的!”在一边听着的比达普说道,“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说话这么愤世嫉俗,谢夫。欢迎加入劳动阶级!”

萨拉斯大笑起来。“他们会听的,不过他们不会同意录音,也不会拿到各地去演奏。这首曲子的风格不是有机的。”

“难怪我住在北景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专业的音乐。可是大家怎么能认可这样的审查呢?你创作的是音乐!音乐是一门创造性的艺术,本身就是有机的、社会的。音乐也许是我们现在所能进行的最高贵的社会活动形式,也是个人能从事的最高贵的一项工作。音乐的本性、任何一种艺术的本性,都是分享。分享是艺术家创作的根本。不管你的理事们是怎么说的,那分配处怎么能同意不给你安排自己所在的领域的工作呢?”

“他们不想分享我的音乐。”萨拉斯用轻快的口吻说道,“它吓着他们了。”

比达普的口吻就比较沉重:“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这么做,因为音乐是没有用处的。河道开挖倒是很重要,你知道,音乐只是一种装饰而已。我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最令人鄙视的投机功利主义上头去了。复杂性、生命力、原创自由以及主动性,都是奥多主义最本质的理想,现在全被我们抛弃了。我们回到了蛮荒时代。如果这是一件新事物,赶快离开它;如果你啃不了这块骨头,那就把它扔掉!”

谢维克想到了自己的工作。他无话可说,但还是不能附和比达普这样的批判。事实上,比达普已经强迫他认识到了自己是一个革命者;可是内心深处,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奥多主义者,一个阿纳瑞斯人,因为他从小所受的家教以及后来的学校教育。他不能背叛他的社会,因为按照正确的理解,他的社会是一个变革的社会、永恒的社会,可以持续不断向前发展。他想,如果你想要重申它是正当的、是有力量的,只需要付诸行动,不要害怕惩罚,也不要奢望奖赏,只是发自心底的行动。

比达普和一些朋友一起休了一旬的假,徒步去尼希拉斯旅行。他说服了谢维克跟他们同行。谢维克对在山里过上十天很憧憬,但又不想听比达普唠叨十天——跟比达普说话就像开批判会,而批判会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种集体活动。在这种会上,人人都要站出来,控诉公社运行中的种种问题,通常还要就邻居们的性格缺陷进行控诉。假期越是临近,他的期待就越少一分。不过后来他还是去了,兜里揣了一个笔记本,那样到时他就可以假装自己在工作,借以躲开比达普的说教。

凌晨时分,他们在东部岬角物资分发处后头碰头,三女三男。那几位女士谢维克都不认识,比达普却只给他介绍了其中的两位。当他们向着山脉进发时,谢维克走到第三位女士旁边。“谢维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