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第5/10页)

比达普的眼睛眯成两个点,像两颗钢珠。“兄弟,”他说,“你太自以为是了,向来如此。突破你那该死的纯洁道德,往外看一看吧!我来跟你窃窃私语,是因为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去你妈的!我还能跟谁说呢?难道我想落得蒂里恩那样的下场吗?”

“蒂里恩那样的下场?”震惊之余,谢维克不由得又提高了声音。比达普冲着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小点儿声。“蒂里恩怎么啦?他现在哪里?”

“在赛格维纳岛的收容所里。”

“收容所?”

比达普在椅子边上坐着,弓起膝盖抵着下巴,双手环抱膝盖。现在他说话时显得很平静,尽管有些不情不愿。

“蒂里恩写了一个剧本,搬上了舞台,就在你走之后的那一年。那个戏很有趣,也很疯狂,你知道他的风格。”比达普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头乱糟糟的浅棕色头发,把头发捋散开来,“在愚蠢的人看来,那个戏似乎是反奥多主义的。而愚蠢的人是很多的。于是这部戏引起了一片哗然。他遭到了谴责,公开的谴责。此前我从未见识过类似的事件。所有的人都跑到协会会议上来进行声讨。他们以前会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某个专横的工长或是管理人员,提醒他要有自知之明。而现在,他们用这个方法只是为了告诫某一个人,让他不要独立思考。确实很糟糕。蒂里恩无法接受。我觉得这事儿确实让他有点儿失常了。在那之后,他觉得所有人都在反对他。他开始变得唠唠叨叨——都是一些含有恨意的话。那些话也不是完全没有理性,但总是很刻薄,满怀恨意。而且他跟所有人都那样讲话。最后他从学院毕业,取得了数学教师资格,便请求安排工作。他得到的工作是去南景的一个修路队。他提出了抗议,说这样的安排是个错误,但是被分配处的电脑给驳回了。于是他只好出发。”

“从我认识他起,蒂里从来没有做过户外工作。”谢维克插了一句,“从他十岁开始。他总是想法子弄到案头工作。分配处这样做是公平的。”

比达普对他的话没有在意。“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他给我写过几次信,每一封信都是经过重新投递的。他总是被派去那些边远的小公社,去干体力活。他给我写信说,他辞职了,要回北景来看我。可是他没有来,信也没有了。最后我通过阿比内劳工档案找到了他的下落。他们给我寄来一份他的卡片的复印件,最后一个条目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治疗中,赛格维纳岛。’治疗!难道蒂里恩杀人了吗?他是强奸犯吗?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理由要把他送进收容所呢?”

“他们不会把人送进收容所的,除非你自己要求去那里工作。”

“别再跟我说这些废话了。”比达普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从来没有主动要求去那里!是他们把他逼疯,然后把他送进去的。我说的是蒂里恩,蒂里恩,你还记得他吗?”

“我是在你之前认识他的。你觉得收容所是什么地方——监狱吗?那是一个避难所。假使那里有杀人犯和持续旷工者,那也是他们自己要求去的,在那里他们不再有压力,而且不会受到惩罚。可是,你口口声声说的这些‘他们’指的是谁呢?‘他们’把他逼疯。你是想说这整个社会体系都是邪恶的,‘他们’是迫害蒂里恩的人,你的敌人。‘他们’,事实上就是我们——这个社会有机体吗?”

“如果你的良心能够简单地将蒂里恩划归为一个旷工者,那我跟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比达普蜷成一团坐在椅子上。他的话语中明显地带着忧伤,谢维克出于正义的愤怒就此烟消云散。

半晌,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我还是回去吧。”比达普直起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

“从这里回你那里要走一个小时。别傻了。”

“呃,我以为……既然……”

“别傻了。”

“那好吧。厕所在哪里?”

“左边,第三个门。”

等他回来之后,比达普提出自己睡地上,不过房间里没有垫子,而且只有一条保暖的毯子,这个主意——谢维克还是同样的评论——太傻了。两个人都闷闷不乐,板着脸,很恼火,好像他们刚刚用拳头打了一架,却没有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谢维克打开褥子铺好,两个人并排躺下来。关灯以后,屋里便陷入黑暗,不是那种漆黑的暗,而是城市夜晚的半明半暗。地面上有雪,还反射着微弱的灯光。天气很冷,俩人都觉得对方的体温很宜人。

“我收回关于毯子的评论。”

“听着,达普,我不是真的……”

“哦,早上再说吧。”

“好。”

他们越靠越紧。谢维克把身子俯卧过来,两分钟之内就睡着了。比达普拼命想让自己保持清醒,随后也陷入了那阵暖意之中,越陷越深,接着又进入了临睡时那种放松、信赖的状态,随后便睡着了。夜里,他们中有一个人一边做梦一边大声叫嚷。另一个睡意蒙眬地伸出手,低声安慰着对方。那漫不经心的温暖具有无比的分量,超越了所有的恐惧。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一起,讨论他们是否应该合住一段时间,就像少年时期那样。这事儿需要好好合计,因为谢维克是绝对的异性恋,比达普则是纯粹的同性恋。合住对比达普来说更合意,不过,谢维克也非常乐意去巩固昔日的友情。当他发现这件事情中性的成分对比达普来说非常重要,而对他来说则只是一个任务,于是他就采取了主动。他非常温柔,又非常坚持,确保比达普晚上还会愿意跟他在一起。他们在市区的一个宿舍楼里要了一间单人房,两个人在那里住了大约一旬,然后他们又分开来住了,比达普回自己的宿舍,谢维克回46号房间。双方都没有很强烈的维持性关系的欲望,只是重新恢复了对彼此的信任。

此后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不过谢维克有时候也会好奇地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信任这个朋友。他发现自己很讨厌比达普现在所持的那些观点,而比达普却坚持要谈这些,这也令人生厌。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吵得面红耳赤,彼此都给对方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分开的时候,谢维克老是自责,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那种不再合时宜的忠诚呢,同时又会怒气冲冲地发誓再也不见比达普。

但事实是,他现在比小时候更喜欢比达普了。无能、固执、武断、消极,这些也许都可以用来形容比达普。可是他已经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自由,这正是谢维克所渴望的,虽然这种自由的外在表露方式让他讨厌。比达普改变了谢维克的生活,谢维克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自己终于能够继续走下去了,而这力量正是来自比达普。一路上他不停地跟比达普抗争着,但终于还是走下来了。他跟对方辩论,伤害对方的同时自己也受着伤害,以此来寻找——通过愤怒、否定和拒绝——自己所寻求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什么,但却知道该到哪里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