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纳瑞斯(第2/10页)

进入暮秋之后,谢维克完成了《共时原理》初稿。他将稿子拿给萨布尔审阅,看是否可以出版。萨布尔留下了稿子,一旬、两旬、三旬时间过去了,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谢维克去问他。他回答说还没有看,他太忙了。谢维克耐着性子继续等着。时间已经是仲冬。日复一日,空中刮着干燥的风,地面已经结冻。所有事情似乎都停了下来,一种令人不安的停顿——等候着下雨,等候着新生命的诞生。

屋子里很暗。城市里的灯光次第亮起,在暗灰色的高空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塔科维亚走进来,打开灯。她没有脱掉外套,径直走到暖气罩边蜷起身子。“哦,好冷啊!太难受了。走路的时候我觉得脚像是直接踩在冰河上,回家的路上脚疼得厉害,我都快哭出来了。没用的靴子!我们怎么就不能做出像样的一双靴子来呢?你黑灯瞎火地坐着干吗?”

“不知道。”

“你去食堂了吗?我在回家的路上吃了口剩饭。我必须加班,库库里鱼子正在孵化,我们得赶在大鱼把它们吃了之前把小鱼苗从鱼缸里捞出来。你吃了吗?”

“没有。”

“别这样阴沉着脸,今晚请别这样。如果再有什么事儿不对劲儿,我非哭出来不可。我一直都想哭。该死的、愚蠢的荷尔蒙!真希望我能像鱼儿一样生育后代,产下鱼子,然后游走,一切就完事了,除非我自己游回来把它们吃掉……别再像个雕像一样坐着了,我受不了了。”她蹲在冒着一丝热气的暖气片边,一边伸出僵硬的手指想要把靴子解开,眼里已经涌出了泪水。

谢维克一言不发。“怎么了?你不能就那样坐着啊!”

“萨布尔今天把我找去了。他不打算向出版社推荐《共时原理》那本书,也不建议将它寄给乌拉斯人。”

塔科维亚僵住了,不再费劲地摆弄鞋带,只是回头盯着谢维克。最后她终于说道:“他究竟是怎么说的?”

“他写的评语就在桌子上。”

她站起身来,只穿着一只靴子,拖着脚走到桌子旁边,然后倚在桌子上,双手插兜,看着那份评语。

“‘在奥多主义社会,因果物理学是通往物理智慧思想的康庄大道。自阿纳瑞斯大移居以来,这已成为一项公认的原则。自以为是地偏离这一原则,其结果要么是徒劳地围着不切实际的假想绕圈子,对社会组织一无用处;要么就是成为乌拉斯那些投机国家不负责任的御用科学家的应声虫,只会重复他们那些宗教迷信的猜测……’哦,这个投机分子!这个小心眼、嫉贤妒能、只会拿奥多来说事的小人!他要把这样的评语交给出版社吗?”

“他已经交了。”

她跪下身子,把靴子从脚上拽下来。她抬头瞟了几眼谢维克,不过没有靠到他身上,也没有打算抚摸他。有好一会儿,她一言不发。等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而是回到了沙哑的自然状态。“那你打算怎么做,谢夫?”

“没什么可做的。”

“我们要把这本书印出来。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印刷协会,学着排版,然后把它印出来。”

“纸张的配给已经降到极限。只有非常重要的东西才能付印。在霍勒姆树种植园能保障生产之前,只有PDC的出版物可以付印。”

“那么你能不能把文章稍微改头换面一下呢?把你真正要说的东西伪装一下,把它包装成因果物理学的样子。那样他就可以接受了。”

“黑色是不可能伪装成白色的。”

她没有问是否可以通过别的方法绕过萨布尔。在阿纳瑞斯,没有人会有绕过别人的念头,没有可供迂回的小道。如果你不能跟自己所在协会的理事们协同合作,那就只能孤军作战。

“如果……”她又打住话头,站起身来,把靴子放到暖气上烘干,然后把外套脱下挂起,又拿过一条厚重的手纺披肩披在身上。她走到床边坐下,身子坐定之前嘴里咕哝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谢维克的侧影。谢维克仍旧愣愣地坐在她和窗子之间。

“如果你提议让他联合署名会怎样,就像你第一篇论文那样?”

“萨布尔不会在一篇‘宗教迷信的猜测’上署名的。”

“你确信吗?你确信他真的是那么想吗?他知道这篇东西的分量,知道你做出的是怎样的一个成果。你不总是说他很精明吗?他知道这篇东西能把他还有整个因果物理学派扔进废物箱。想想看,如果他可以跟你分享,分享这个荣誉!他这个人如此自我主义。只要他可以向人们宣称这是他的书……”

谢维克痛苦地说道:“对我来说,跟他分享那本书,就像要我跟他分享你一样。”

“别这么看问题,谢夫。至关重要的是书本身——是这些观点。听我说,我们的孩子,我们不会只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我们想的是去爱他。可是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他留在我们身边就会死去,只有把他送去托儿所才能让他活下去,而且我们不能再看到他,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如果要让我们做选择,我们会选哪个呢?是留下一个死婴,还是让他活下去?”

“我不知道。”他说。他双手托住脑袋,痛苦地揉着额头,“是的,当然,是的。可是这个……可是我……”

“兄弟,亲爱的。”塔科维亚说道。她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上,却没有冲他伸出手去。“书上写谁的名字并不重要。人们会了解真相的,书的本身就能说明一切。”

“我和书是一体的。”他说,然后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坐着。塔科维亚这才怯怯地靠到他身边,温柔地抚摩他,如同在抚摩一处伤口。

164年的年初,第一本不完全版的、经过大刀阔斧改动的《共时原理》在阿比内出版,作者是萨布尔及谢维克。PDC现在只印刷那些最重要的档案和指示,但萨布尔在出版社及PDC信息部门都很有影响力,他让他们相信这本书在对外宣传方面的价值。他说,阿纳瑞斯目前的干旱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饥荒,让乌拉斯人幸灾乐祸;最近一次飞船带来的伊奥国出版物上充斥着各种自以为是的预言,宣称奥多主义经济即将崩溃。我们要出版一部纯粹、伟大的思想著作,萨布尔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反击更为有力呢。“科学史上的里程碑,”他在修正过的评论中写道,“在我们的物质生活面临灾祸时,它却腾空而起,证明了奥多主义社会永不衰竭的活力,在人类思想的任何一个领域,它都能超越政府统治之下的社会。”

这本书因此得以出版,一共印刷了三百本,其中十五本通过伊奥飞船“警惕号”运到乌拉斯。谢维克从来没有翻开过这本书。不过,他在那包出口到乌拉斯的书当中放了一份完整的手写原稿,还在封皮上附了一张便条:请将其交予伊尤尤恩大学贵族科学院的阿特罗博士,顺致作者对博士的问候。萨布尔在对包裹进行最后审核时,肯定注意到了多出来的这样东西。他是把手稿取出来还是留下了,谢维克无从知晓。也许他怀恨在心,把它给没收了;也许他知道被他肆意篡改之后的删节本无法对乌拉斯的物理学家们产生预期的效果,于是放行了。事后他没有跟谢维克提起这份手稿,谢维克也没有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