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纳瑞斯(第4/10页)

很多人认为忠诚的概念不应当适用于性生活。他们说,奥多的女性特质使得她对于真正的性自由持排斥态度;抛开别的不说,在这一点上她是没有从男性的立场来考虑的。持这种批判意见的女性数量跟男性是相同的,因此奥多没有理解的似乎不仅仅是男性,而是整整一类人,对这些人来说,体验就是性愉悦的本质。

尽管她可能并不理解这些人,甚至有可能认为他们是离经叛道的占有狂——毕竟,如果说人类不是一个倾向于结对生活的物种的话,那它也有着世代相传的习俗。尽管如此,相对那些想要维持长久关系的人,她的观点对于那些性乱者更为有利。任何形式的性行为都会得到宽容,没有法律、没有限制、没有罚款、没有惩处,也没有任何的反对。唯一的例外是强奸幼童和妇女,如果强奸犯没有马上被送去收容所,那么邻居们会对他进行更为严厉的惩处。不过,在这样一个社会中,骚扰行为是极端罕见的。因为人们从青春期开始就可以得到完全的满足,社会对性行为只施加一种温和的限制。这种限制是集体生活的要求,目的是保障隐私。

另一方面,那些打算维持配对关系的人,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那些尽情享受性乐趣的人来说是不存在的。他们不仅要面临嫉妒、占有欲等一系列情感痼疾,因为一夫一妻的结合方式为这些痼疾提供了成长的温床,同时还要面对这样一个社会组织额外施加给他们的诸多压力。一夫一妻的伴侣双方都非常清楚,两个人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紧急的劳动分配而天各一方。

负责劳力分配的分配处会尽量把一对伴侣安排在一起,如果一对分开的伴侣提出要求,他们也会尽量安排他们团聚;但这不一定总能做到,尤其是在紧急征用的情况下,没有人指望分配处会为了这个原因重排名单、重调电脑程序。为了生存,为了人生美满,每一个阿纳瑞斯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前往需要自己的地方,去做需要自己做的事情。他们从小就知道,劳力分配是人生最主要的一个因素,这个社会永远需要它,随时需要它,而夫妻生活仅仅是个人的小事,只有在满足了社会的大需求后才能满足这个小需求。

不过,当一个人自由地选择了一个方向并全心全意坚定不移地朝着这个方向前进时,那么似乎任何事情都是在推动着自己向着这个方向深入。因此,即将成为现实以及已然成为现实的分离往往都会进一步巩固伴侣之间的忠诚。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对于不忠,没有任何法律以及道德的惩戒,伴侣之间随时有可能要分离,这种分离是自愿接受的,也许会持续好几年。因此,要保持发自内心的真正忠诚多少都是个挑战。不过,人就是喜欢挑战,喜欢在逆境中追寻自由。

164年,很多人开始体验到这种自由,这是他们以往从未经历过的,他们喜欢这种自由,喜欢这种考验和危机的感觉。163年夏季开始的那场干旱到了冬天仍然没有缓解的迹象。到164年夏天,生活开始变得愈加困苦,如果旱情继续发展,很有可能会爆发一场大灾难。

各类物品都实施了严格的配给,劳力分配的决定更是要绝对服从。生产足量的食物、对食物进行合理的分配变成了一个痛苦不堪、令人绝望的过程。

不过人们却并未绝望。奥多曾写道:“没有了罪恶的占有、没有经济竞争的负担,一个孩子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成长,他就会有意愿去做需要他去做的事情,并且能从中得到快乐。只有那些无用的工作才会让人心情不快。一位哺育后代的母亲、一位学者、一位成功的猎人、一位好厨子、一位能工巧匠,所有那些做好自己分内工作的人,他们的快乐——这种持续的快乐,也许就是人类友爱乃至所有社会性的源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那年夏天,在阿比内有一股快乐的潜流。不管活有多重,干活的人却是轻松自在,随时准备着一完成力所能及的事情便将所有的忧愁抛诸脑后。“团结”这个老口号重又恢复了生机。毕竟,发现这种联结本身比一切的考验都要强大,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初夏的时候,PDC张贴了告示,建议人们将每天的工作时间缩短一个小时左右,因为在公共食堂就餐所获得的蛋白质已经无法满足正常能量消耗的需要。原先一派繁忙的城市街道,现在节奏也缓慢了下来。提前下班的人们在广场上闲逛、在公园干燥的地面上玩木球游戏、坐在车间门口跟过路人搭讪。整个城市的人口明显地减少了,有好几千人或自愿申请或被紧急派遣去了农场。不过,人们之间相互的信任使沮丧和焦虑的情绪有所缓解。“我们可以互助互济,共渡难关。”大家沉着地说道。沉静的表面之下跳跃着巨大的活力。当北部郊区的井水干涸时,马上有大批志愿者前来铺设临时水管,这些人当中有专业人士也有非专业人士,有老也有少,都是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来干活的。三十个小时之后,水管就铺好了。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谢维克被紧急派往南台红泉公社农场。雨季时赤道地区有了一些降雨,于是大家抓紧时间赶在旱情再次发作之前耕种、收割一茬庄稼。

他一直在期待着紧急调配,自从完成了上一次建筑工地的工作之后,他就在普通劳力组进行了登记。整个夏天,他所做的就是上课、看书、前去响应街区和全城发起的每一次志愿者活动,然后就是回家陪着塔科维亚和小宝宝。塔科维亚休息五旬之后又回实验室上班了,只在上午的时候去。作为一名正处于哺乳期的母亲,她每顿饭都有额外补充的蛋白质及碳水化合物,她把两样都充分利用起来;他们的朋友们已经没法再送食物给她,现在谁也剩不下食物了。她很瘦,但是很健壮,他们的孩子个子很小,却很结实。

孩子给谢维克带来了莫大的乐趣。早上的时候孩子都是他一个人带(只有在他去上课或是做志愿者的时候才会把她送到托儿所),他感受到一种责任感,这是为人父的负担,同时也是奖励。这个活泼敏感的小宝宝,成了谢维克最好的听众,让他有机会痛快倾泻那些憋了许久的长篇大论——塔科维亚说那是他的“疯狂裸奔”。他会把宝宝抱坐在膝上,天马行空地向她讲解宇宙哲学理论,跟她解释时间其实是空间的另一面,克罗农因此就是量子翻转的内脏,而距离也不过是光的一种偶然属性。他给宝宝起了各式各样、夸张荒唐的昵称,还对她念诵怪异离奇的助记儿歌:时间是镣铐,时间很残暴,时间是超机械、超机体——砰!——随着这砰的一声,宝宝身子微微地抬起来,尖叫着,胖乎乎的手攥成拳头挥舞着。这样的演练让他们俩都心满意足。接到派遣通知时,他觉得非常痛苦。他希望派自己去的地方能离阿比内近一些,而不是南台那边。他必须离开塔科维亚和才六十天大的宝宝,这一点固然讨厌,好在他们同时保证肯定能让他尽快回到她俩身边。既然有这个保证,他也就不再有怨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