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纳瑞斯(第3/10页)

那年春天,谢维克变得沉默寡言。他申请了一个志愿者岗位,去南阿比内参与修建一座新的水循环工厂。大部分时间里,他要么去工厂干活,要么去上课。他又重新开始了亚原子的研究,晚上经常在学院的加速器旁边或者实验室里,跟那些粒子学专家一起度过。跟塔科维亚以及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变得沉静温和,显得很冷淡。

塔科维亚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路时像端了一大篮沉重的脏衣服。她坚持去鱼类实验室工作,一直到物色并培训好一位合适的接班人之后,她才回家准备生产,这时已经超出预产期一旬的时间了。这天下午,谢维克回到家。“你可以去叫接生员了,”塔科维亚跟他说道,“告诉她宫缩是四到五分钟一次,不过没怎么加快,所以也不用太着急。”

他急急忙忙去了,却发现接生员没在,一下子慌得手足无措。接生员和街区医师都出去了,而且都没有像平常那样在门上留张字条告诉别人自己的行踪。谢维克的心脏重重地撞击着胸腔,一切忽然变得清清楚楚、令人恐惧。他把这种无助的状态看成了一个不祥的征兆。这个冬天以来,自从那本书的命运确定之后,他就在塔科维亚面前把自己封闭起来。她则变得越来越安静、被动和忍耐。现在他明白这种被动是什么了:是死亡的预备状态。其实真正自闭的人是她,而他却没有努力跟上她。他只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痛楚,却从未留意过她的恐惧,也看不到她的勇气。他将她放逐,因为他想要自我放逐,于是她只好一路前行,远去,远去,一个人独行到永远。

他往街区诊所跑去,跑到的时候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站立不稳,诊所的人还以为他心脏病犯了。谢维克向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派出一个人去找一个接生员,让他赶紧回家,因为他的伴侣现在应该很想有人陪在身边。他急忙往家赶,每迈出一大步,就越发地确定自己将要失去塔科维亚,内心的惊慌、恐惧也就强烈了一分。

可回到家里之后,他却不能跪在塔科维亚面前请求她的宽恕,虽然他非常渴望这样做。塔科维亚已经没时间听他真情表白了;她非常忙碌,已经把台床上的东西清扫一空,只留下一条干净床单,现在正在床上准备分娩。她没有哭号也没有尖叫,似乎她并没有痛苦。但是每次宫缩时,她都得费劲地控制自己的肌肉和呼吸,结束之后她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一个人用尽全力举起了一样重物后又放下。谢维克此前还从未见过有什么劳作需要一个人这样使出全身的力量。

她如此辛苦,令他无法袖手旁观。当她需要借助外力的时候他可以充当把手和杠杆的支点。几次调校之后,他们很快找到了最佳的位置,接生员来了之后他们也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分娩时,塔科维亚蹲着身子,脸对着谢维克的大腿,双手攥着他紧绷的双臂。“好了。”伴着塔科维亚机器轰鸣般的粗重呼吸,接生员平静地说道,把一个身上沾满黏液但明显具有人形的小生命拽了出来。一股血流随之奔涌而出,还有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活的生命。被谢维克暂时遗忘的那种恐怖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先前更为强烈。在他看来,这东西就代表着死亡。塔科维亚松开他的手,身子软软地蜷在他脚边。他呆滞地弯下身子抱住她,心里又是恐惧又是忧伤。

“好了。”接生员说道,“帮她往边上挪一挪,我好把这些东西清理掉。”

“我想洗一洗。”塔科维亚有气无力地说道。

“来,帮她洗洗。那边那些布都是消过毒的——那边。”

“哇,哇,哇。”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屋里似乎挤满了人。

“好,”接生员说道,“过来,把小孩抱回到她身边,放到她胸前,这样有助于止血。我要把这个胎盘拿到诊所的冷库去,要十分钟时间。”

“哪里?哪里?”

“在婴儿床上。”接生员一边往外走,一边跟他说。谢维克找到那张小小的床,这张床在屋角待命已经有四旬的时间。他看到了那个小东西。刚才如此忙乱,也不知道接生员用什么法子居然把婴儿洗干净了,还给穿上了一件小袍子,所以现在小宝宝跟他刚看见时已经不一样了,不再像条滑溜溜的鱼了。下午的时间似乎不是慢慢流逝的,而是以快得出奇的方式一下子消逝掉了。天已经黑了,屋里已经亮起灯。谢维克把婴儿抱起来,送到塔科维亚身边去。婴儿的脸小得不可思议,眼睑紧闭着,薄薄的似乎一捅就破。“抱到这边来。”塔科维亚催他,“哦,快一点儿吧,把他抱过来给我。”

他抱着婴儿走过去,极其小心地将他放到塔科维亚的肚子上。“啊!”她温柔地叫道,声音里充满喜悦。

“男的女的?”过了一会儿,她睡意蒙眬地问道。

谢维克这会儿正坐在她的床边上,于是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番。他觉得辨别婴儿的性别有些费劲,因为跟孩子的腿和手相比,那件小袍子显得特别长。“是个女孩。”

接生员回来了,在屋里四处收拾着东西。“你们的表现真棒。”她这句评价是针对他们两个人的,而他们也淡淡地表示了同意。“明天早上我再过来看看。”她说完就走了。宝宝和塔科维亚都睡着了。谢维克俯身凑近塔科维亚。他原本习惯了她身上那种麝香似的好闻气味。可现在她身上的气味已经变了,变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香味,睡觉的时候变得益发浓烈。她侧躺着,把宝宝拢在胸前,他非常轻柔地把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在满屋的生命气息中,他也慢慢地进入梦乡。

对于奥多主义者来说,一夫一妻制是一种双向合作,就跟合作研究、芭蕾舞联合表演或是在肥皂厂跟他人协作生产没有什么区别。男女配对也是一个自愿组成的联盟。双方如果愿意维系这种关系,那么它就可以存在下去;如果不愿意维系,那么就可以随时中止这种关系。这不是一项制度,仅仅是一种功能性的存在,其中没有任何强迫,一切全凭个人意志决定。

这一点跟奥多的社会理论完全一致。承诺即法律,甚至包括条件不确定的一切承诺,这一点是奥多思想中根深蒂固的一个部分;当然她也主张变革的自由,后者似乎同承诺或者誓约相悖。但事实上,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由,承诺才有了意义。承诺是一个方向,是自我对于可能性的限制。正如奥多所说,如果一个人没有方向,也就没有去处,那么也就不会有变革。一个人也许从来都不会行使选择及变革的自由,那情形就像坐牢一样,只不过监狱是自己修建的。那监狱仿佛一个迷宫,其中的每一条路都不是好的出路。于是奥多想到了承诺、誓言以及忠诚的概念,在错综复杂的自由当中,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