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纳瑞斯(第2/8页)

“在急弯的第二年,那时我是工作协调员,工厂协会减少了配给。在车间里干六个小时的人可以得到全额配给——对干那种活的人来说勉强够吃。干一半时间的人得到四分之三的配给。你如果病了或者身体虚弱无法工作,那就只有一半。可就靠这一半的配给,你身体无法恢复,也无法回去工作,只能维持在饿不死的状态。我就要负责安排给那些本已病弱不堪的人发放一半的配给。我是全日上班的,八个小时,有时候十个小时,案头工作,所以我得到的是全额配给:这是我挣来的,通过列出挨饿者名单挣来的。”他清澈的眼睛看着前方那片干燥的亮光,“就像你说的,我的工作就是算人的数目。”

“你离开了?”

“是的,我离开了,去了大峡谷。可是在急弯的工厂里,会有别人接受这个列表工作,总是有人乐意去列名单的。”

“这是不对的。”司机在强光下皱起眉头。他的脸和头皮都是棕色的,光光的,从额头到后脑勺之间的毛发都已经掉光了,虽然他还不到四十五岁。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强悍、坚定又很天真。“大错特错。他们应该把工厂关了。不能让人去做那样的工作。我们不是奥多主义者吗?人是会生气的,这无可厚非。抢火车的人就是这样,他们肚子很饿,孩子们很饿,饿了太长时间,现在有食物从你身边经过,却不是给你的,你就生气了,你要去拿。我那位朋友也是一样,那些人要把他负责驾驶的火车拆掉,他生气了,把火车退了回去。他没有清点人数,当时没有!以后也许点了。因为等到他后来明白过来之后他病了。可是他们让你做什么呢,说这个人可以活、那个该死——这样的工作谁都无权去做,也无权要求别人去做。”

“现在是困难时期,兄弟。”乘客的声音很柔和。他望着闪亮的平原,湖水的幻影在风中摇来摆去。

一艘老旧的货运飞船在山脉上方摇摇摆摆地飞过,最后降落在腰山的降落场上。飞船上走下三名乘客。最后一名乘客脚踩到地面时,地面忽然颠簸起来。“地震。”他说道,他是本地人。“见鬼,看那些尘土!哪天等我们再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山了。”

有两位乘客选择了等卡车装完货之后捎上他们。谢维克选择了步行。因为那个本地人说,察喀尔就在山下大约六公里的地方。

这条路有许多长长的弯道,每个弯道尽头都有一段很短的上坡路。路左边的上坡和右边的下坡旁都是密密麻麻的霍勒姆灌木;一排排高大的霍勒姆乔木错落有致,似乎是人工栽种的,顺着山腰上流淌的一股股水流正好可以浇灌到这些树。在一处上坡的最高处,谢维克看到,在黑黢黢的层峦起伏的丘陵上方,是清晰的金色落日。除了这条路本身,这里丝毫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前方一片阴暗。他继续往下走,空中传来隐约的隆隆声,他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摇晃,不是震动,而是断层,一种明确的很不对劲的感觉。他把抬起的脚放下去,脚下踩到的还是地面。他继续往前走,路还在脚下。他并没有危险,但是他以前从未感觉自己跟死亡如此接近过。死亡就潜伏在他身体里,在他脚下;大地本身都已经变幻莫测、不可依靠。所谓的永恒、所谓的依靠,不过是人类自己想出来的一个承诺罢了。谢维克感受到嘴里、肺里那冷冽的空气。他支起耳朵倾听。远方,一股山洪轰鸣着向着暗处某个地方奔流而下。

他在日暮时分赶到察喀尔。黑黢黢的山脊上方,天空变成了深紫色。街灯孤独地发出亮光。在灯光下,可以看到房屋影影绰绰的正面,后头则是一片幽暗。镇上有许多空地,房屋孤单单地矗立在空地之间:这是一个古老的城镇,一个与世隔绝、人口稀疏的边疆城镇。一位路过的女士告诉谢维克八号宿舍楼的方向:“那边,兄弟,过了医院,在那条街的最里头。”这条街就在山脚下,光线很暗,尽头是一处矮矮的房子。他走进去,看到一间乡镇宿舍楼特有的休息室,他的思绪一下被引回到童年时代,回到了广原鼓山自由镇,他和父亲住过的地方。眼前是幽暗的灯光、打补丁的席子、一张介绍当地机械师培训班的传单、一份协会会议通知,还有钉在公告板上一张关于三旬之前一次戏剧演出的传单;公共休息室沙发上方有一幅业余水平的油画,画的是狱中的奥多,镶在画框里;一架自制的脚踏风琴;大门旁边贴着一张住户表和一张镇上浴室热水供应时间通告。

谢鲁特,塔科维亚,3号房间。

他敲敲门,一边看着门上反射出的大厅里的灯光。门黑黢黢的,摇摇欲坠地嵌在门框里。门里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请进!”于是他推开了门。

屋里的灯光比外面亮,不过没有照到她的脸。他一下之间没法看真切那人是不是塔科维亚。她站起身来对着他,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含义不明、悬而未决的手势,似乎要把他推开,又似乎是要抱住他。他抓过她的手,然后他们紧紧地攥住对方,身子贴到一起,攥着对方的手站着,脚下是摇晃的地面。

“进来,”塔科维亚说,“哦,进来,进来。”

谢维克睁开双眼。他还是觉得屋里灯光异常明亮,在屋子更里面,他看到了一张严肃、警惕的小孩子的脸。

“萨迪克,这是谢维克。”

小孩走到塔科维亚身边,抱住她的大腿,哭了起来。

“别哭呀,你为什么要哭呢,小东西?”

“那你为什么哭?”小孩小声问道。

“因为我很高兴!就是因为我很高兴。坐到我腿上来。可是,谢维克,谢维克!你的信昨天才到。我正打算把萨迪克送去睡了之后去电话处呢。你说你今晚会打电话来,不是说人要来!哦,别哭了,萨迪克,你看,我已经不哭了,是不是?”

“他也哭了。”

“当然了。”

萨迪克又怀疑又好奇地看着他。她现在四岁了,脑袋圆圆的,脸圆圆的,整个人都圆乎乎、黑乎乎、毛茸茸、软乎乎的。

屋里除了两张台床之外,别无他物。塔科维亚抱着萨迪克坐在一张床上,谢维克在另一张床上坐下来,双腿舒展开来。他用手臂擦着眼睛,然后把手伸给萨迪克看。

“看,”他说,“手都湿了,鼻子也在流鼻涕。你有手帕吗?”

“有。你没有吗?”

“我以前有,可是在洗衣房里弄丢了。”

“你可以用我用的那块手帕。”萨迪克顿了一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