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阿纳瑞斯(第6/8页)

萨迪克平静下来、松开手之后,谢维克让她坐在宿舍楼前面的台阶上,然后去找夜班值班员,说萨迪克今晚要跟父母一起住。值班员说话的语气很冷淡。学生宿舍的工作人员对夜间来访有一种本能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样会破坏孩子们的团结。谢维克在这位值班员身上还感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但他告诉自己,很可能是自己搞错了。学习中心的礼堂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常,有人在排练乐曲,还有孩子们的说话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影子,所有这些童年时代的回响都勾起了谢维克的回忆,与它们一起涌上心头的还有童年的恐惧。人总是容易忘记恐惧。

他走出学习中心,跟萨迪克一起往家走,一只手揽着她瘦瘦的肩膀。她很安静,内心仍然在挣扎。走到佩克什主宿舍楼门口时,她突然说道:“我知道你和塔科维亚不愿意跟我一起过夜。”

“你干吗这么说?”

“因为你们需要单独相处,两个成年伴侣需要单独相处。”

“还有皮鲁恩呢。”他告诉她。

“皮鲁恩不算的。”

“你也不算的。”

她抽了一下鼻子,努力想装出笑脸。

他们一走进明亮的屋子,塔科维亚便看到了她苍白脸上的红痕和肿胀。大惊之下,她问道:“出什么事了?”正在舒服喝奶的皮鲁恩突然被打断,开始号啕大哭起来。萨迪克又一次崩溃了。有那么一会儿,似乎屋里每个人都在哭泣,彼此相互安慰又拒绝安慰。很快一切又恢复平静,皮鲁恩和萨迪克分别坐在妈妈和爸爸的腿上。

宝宝吃饱睡下之后,塔科维亚小声却情绪激动地问道:“好了!到底怎么了?”

萨迪克头靠在谢维克的胸前,也已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他能感觉到她正在强打精神打算回答妈妈的问题。他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示意她不用说话,由他代为回答:“学习中心有些人不喜欢我们。”

“见鬼,他们有什么权利不喜欢我们?”

“嘘,嘘。因为协会。”

“哦。”塔科维亚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声音,一边去解外套的扣子,却把一颗扣子揪了下来。她站在那里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然后看着谢维克和萨迪克。

“有多久了?”

“很久了。”萨迪克没有抬头。

“是几天、几旬呢,还是整个学期?”

“哦,还要久。可是宿舍里的人,她们……她们现在更刻薄了。晚上的时候。特卓尔也不管她们。”她就像说梦话一样,口气很平静,似乎这事儿已经跟她无关了。

“她们都做什么了?”虽然谢维克瞪着她,让她不要追究了,塔科维亚还是继续问道。

“呃,她们……她们就是很刻薄。她们玩游戏、做什么事情都不叫上我。迪普,你们知道的,她是我的朋友,她以前都跟我聊天,至少要聊到熄灯以后。可是她现在不来了。特卓尔现在是宿舍里的大姐,可是她……她说,‘谢维克是……谢维克……’”

他感觉到孩子的身体越来越紧张,感到她在畏缩,在拼命鼓足勇气,他无法再忍耐下去,于是插话道:“她说,‘谢维克是叛徒,萨迪克是个人主义者’。你知道她会说什么的,塔科维亚!”他双眼闪着炽烈的光芒。塔科维亚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女儿的脸颊,然后平静地说道:“是的,我知道。”接着,她在另一张台床上对着他们坐下来。

宝宝缩在墙边,轻轻地打着呼噜。隔壁房间的人吃完饭回来了,不知哪边有扇门被砰地关上,下方的广场上有人在大声道晚安,楼上另一个人透过敞开的窗户答应了一声。这是一栋有两百个房间的大居民楼,周遭的一切都在平静地活动着。在他们进入这个环境的同时,这个环境便也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彼此融为一体。过了一会儿,萨迪克从父亲的腿上爬下来,紧挨着他坐在台床上。她那头黑发乱糟糟地彼此纠结着。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因为……”她的声音又细又轻,“可是事情越来越糟糕。她们每个人都越来越刻薄。”

“这么说你不想回那里去了。”谢维克说。他伸出一只胳膊想抱住她,可是她把身子挺得笔直,抗拒着他的拥抱。

“要不我去找她们谈谈……”塔科维亚说。

“没用的。她们还是会那么想。”

“可是我们现在面临的到底是什么呢?”塔科维亚的声音里有着慌乱和迷惑。

谢维克没有作答。他的胳膊仍然抱着萨迪克不放,最后她终于屈服了,疲惫地把头重重地靠到他的胳膊上。“还有别的学习中心。”他终于说道,不过语气并不是那么确定。

塔科维亚站起身,显然是坐不住了,想要找点儿事情做做,想有所行动。可是没有什么需要做的。“我给你把头发编起来吧,萨迪克。”她的声音很柔和。

她给孩子梳头发、编好辫子,然后他们把隔栅挡在屋子中间,把萨迪克抱到熟睡的宝宝身边躺下。萨迪克在说晚安的时候差点儿又哭出来,不过不到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谢维克在他们那张台床的床头坐下来,手里拿着笔记本和他用来进行运算的那块石板。

“我今天把那个手稿的页码标好了。”塔科维亚说。

“有多少页?”

“四十一页,算上附录。”

他点点头。塔科维亚起身,透过格栅看了看熟睡的孩子们,然后回来,在床边坐下。

“我早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可她什么也没说。她从来没说起过,她是那么坚忍。可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我原以为这只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从来没想过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她的声音很柔和,也很痛苦,“问题越来越严重,还会更严重……换一个学校会有改观吗?”

“我不知道。如果她总是跟我们在一起,也许不会。”

“你不会是想说……”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如果我们选择要给孩子强烈的个人之爱,那就无法让她免受由此而来的伤害,无法让她避开痛苦的风险。这种痛苦源自我们,通过我们传递给了她。”

“让她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而备受折磨,这太不公平了。她是那么善良、那么温和,她就像清水一样……”塔科维亚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她擦了擦眼睛,紧抿起嘴唇。

“不是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我的所作所为。”他放下笔记本,“你也一直备受伤害。”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